师兄弟两个担心地要把她脸上身上瞪出几个洞了,倒是宝珠自己过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反正当年和亲的事早已经过去,李承元被熊把整张脸皮都撕了下来,如今即盲且哑,想必比死了还要难过许多倍。
而韶王还远没到卫太子刘据那样被逼自尽的地步,等她到了幽州,兄妹联手,也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想通之后,心境自然稳定下来。宝珠深深吸了口气,将雨后清新的空气充满肺腑之中,远远望见天上飞过一行大雁,有意以射赌运,测一测未来气运。
她立刻从弓韬中取出角弓,上弦张弓,将胸中所有不快之事都投注到箭尖上,沉肩运力,将整张弓都拉满了,形如圆月一般,双臂没有半分颤抖。
等到猎物进入射程,微移瞄准,只听嗡得弓弦颤动,那支箭追风逐月般向着雁群激射出去,一只雁应声而落,正坠落在归来望思台上。
这一箭气势如虹,又稳又狠,射程也极长,绝非是生病的人能展示的,韦训师兄弟放心下来,心服口服大声称赞。
宝珠喜形于色,笑着对韦训说:“快快跑去帮我取来,小心别弄折了翅膀,我虽然落魄了,参加人家婚礼不能两手空空,送一只雁给新婚夫妇,意蕴也是很好的。”
作者有话说:
弓是一种精密武器,唐代军中习惯是长途跋涉时松开弓弦,以舒张姿态保存在弓韬(皮袋)中,临战时才上弦。宝珠师从军中将领,习惯也跟军队一致。
第67章
戾太子冢已经荒废,但地上地下都是夯土建筑,有许多动物在这里打洞做窝,是一个天然的猎场。宝珠箭无虚发,一会儿就拿下七八只猎物,只恨没带着猎犬和鹘鹞,放手一搏也拿不了许多。
眼角忽然掠过一个浅红色小身影,快速窜进视线之中,她拉弓欲射,等看清猎物模样之后,又松开了弦。
韦训刚拎回一只中箭的长尾雉鸡,见她第一次放过猎物,觉得有些奇怪:“是嫌瘦吗?”
宝珠说:“那是一只狐狸,我阿兄的乳名叫做小狐,所以我向来是不会杀狐狸的。”
十三郎忙着帮她捆绑猎物,听到这话,突然笑出声来:“小狐和狸奴,都是些毛茸茸的小动物,还有点儿像。”
宝珠咯咯笑了起来:“你说得是,看来以后我也得手下留情放过山猫,免得误伤了你师兄的气运。”
韦训不知该说些什么,低着头摆弄雉鸡,把那鸡尾巴上的漂亮长羽一根一根地拔下来,片刻间就给揪秃了。
十三郎笑着说:“看来九娘和兄长关系很好,事事为他着想。”
宝珠眼中放光,骄傲地说:“那是当然,我俩一起长大,阿兄有多么贤德就不再说了,他是谦谦君子,聪敏过人,温文尔雅,待人和气又体贴,还长得特别漂亮。由他继承大统,必然是一位仁厚的明君。”
一提起韶王李元瑛,宝珠就说个不停,十三郎望着她想:他虽不懂什么是明君,但是聪明和气、温柔体贴、长得漂亮,倒像是在描述九娘自己。他问:“你兄长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有小狐这样的乳名?”
宝珠略觉惊讶,问:“‘白狐引路’的故事,你们没听过吗?”
韦训和十三郎都摇头表示不知。
宝珠来了兴致,说道:“正好今日闲来无事,我就给你们讲一讲。那年泾渊兵变,叛军因给养匮乏突然攻进长安,父亲那时还是梁王,当天正好率几十个侍从出城打猎,身边只带了嗣子李承元,一行人没法回长安王府中,就直接走马嵬坡往蜀地方向逃难,一府的妻妾儿女都在战乱中失去了联系。
十多天颠沛流离,只能夜宿荒郊野外,有天半夜,侍卫发现有一只白色的灵狐钻进营地,怎么赶都赶不走,不停鸣叫,像是要引人出去。大家啧啧称奇,父亲就带人跟着狐狸走,过了几座山头,在一处隐秘的山洞外,白狐鸣叫了一声,站着不动了。
父亲好奇进洞一看,竟然是阿娘孤身躲在洞中。她被一位跟薛家有故交的道姑所救,那道姑身有神通,把她从乱军之中背出来藏在这里,又派白狐去通知父亲来迎接。
长安死于兵变的人数万之巨,皇亲宗室的府邸多被掳掠一空,阿娘竟然毫发未伤,仍穿着失散当天的石榴裙。这桩旧事宫中都知道,我阿兄的乳名唤作小狐,就是为了纪念当时引路救贵妃的白狐。”
宝珠讲故事生动有趣,十三郎听得津津有味,韦训却皱着眉头,心想:有武艺在身的道姑确实有救人的本事,倒也不是狐狸的功劳。只是这梁王身边带了几十个武装侍卫,不说见到敌人望风而逃,竟然把自己的妻女全都扔给乱军摧残蹂躏,当真是胆小懦弱至极。
他虽然心里这么想,不想伤了宝珠的心,忍着没有说出口。
当年乱军杀人如割麦,专门寻找亲王贵胄的府邸洗劫。梁王府除了后来的贵妃薛氏死里逃生之外,其他妻妾儿女无一幸免,连王妃都蒙难了。因此后面韶王李元瑛出生时,已经跟长子差了十岁之多。
宝珠并不知道宗室女子落在心怀宿怨的叛军手中会是什么下场,才能把这些陈年旧事当做有趣故事讲出来,韦训却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想告诉她。
世间惨事无穷无尽,八苦九难,众生涂炭,何必事事都要知道?
这一天宝珠将箭囊中的羽箭全数用光,折损到一支不剩,满载而归。没有杨行简在旁边唠叨扫兴,三个人都觉得很尽兴。
离开戾太子冢时,韦训回首远远望了一眼刘据陵墓的封土,心想这还是第一回探访别人坟墓却不用计划如何偷盗的,只单纯为了游玩,心境又是别样轻松。
箭矢是一种损坏率很高的消耗性武器,大唐军中以一囊三十羽为标配,从离开翠微寺到今天打完猎,箭囊中已经找不到一支完好的箭了。
让十三郎先牵着毛驴把猎物带回客栈,宝珠和韦训在县城寻找补给,找到一家口碑最好的铁匠铺,购入一筒新箭,一个能承装上弦角弓的皮质弓囊,又逼着韦训买了把餐刀。
宝珠见铺子里摆着各色刀枪剑戟,其中宝剑的装饰比别的兵器尤其繁复华丽,她随手拿起一柄把玩,觉得很是帅气,问:“给你买把三尺长剑如何?诗句中写‘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白马夜频嘶,三更霸陵雪。’当真潇洒豪迈极了。”
宝珠沉浸在侠客诗词的快意幻想中,韦训却笑嘻嘻地摇头:“我不会使那个,跑跳起来磕磕碰碰,碍事得很,况且我也没有马。”
宝珠心里疑惑,虽说几乎每首描写侠客的著名诗句都会提到宝剑,然而她所见这些江湖中人,还真没有一个随身带剑的,韦训干脆只揣着把餐刀大小的匕首就闯荡江湖了。
她困惑地问:“是你师父不懂剑法么?你的师兄弟似乎都不用宝剑。”
韦训直言道:“师父倒是什么兵器都很擅长,但除了他,道上其实没几个人喜欢用剑的,这兵器入门难,专精更难,也不如刀结实,容易损坏,装饰作用大于实际用途,不信你去问问那铁匠。”
宝珠真的拿着宝剑去问了店家,答案果然如韦训所说,买剑的人多是富贵人家用来挂在墙上点缀或者辟邪用的,那些装饰朴素、构造简单又易于维护的兵器才是将士和侠客们的优先选择。
这让她颇觉失望,把宝剑放了回去,心想诗人们这么写是因为剑比别的字好入韵,还是单纯因为剑挂在腰间更好看呢?话又说回来,温八叉这首诗描写侠客三更半夜骑白马出行,姿态是很潇洒,但目标也太过明显了,在她这样的射手看来,确实是个活靶子。
宝珠一边想着事实和诗词的区别,一边朝着门外走去,还没跨过门槛,就觉得店里的光线突然黯淡下来,仿佛什么东西把太阳给挡住了。
门槛外面是一双小船似的巨大僧鞋,她缓缓抬头往上看去,脖子越仰越高,目光一直浮到门框顶上,才望见一个身量巨高的庞然大汉的全貌,正是这人站在门口,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此人披头散发,满脸虬髯,头戴紫铜戒箍,手持一根旗杆般的粗长锡杖,看装束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头陀,粗豪面容和肌肉虬扎的小臂上星星点点遍布烫伤痕迹,看起来凶戾可怖。
一进一出,两人正巧堵在店门口。
这头陀外貌天生犷悍凶暴,又有许多狰狞烧疤,令人望而生畏,行走江湖一贯都是别人自觉让他;然而宝珠天生至尊至贵,除了在天子銮驾面前,从不知让道为何物。她曾接见过不少外貌异于常人的骁勇悍将、军中力士,并不害怕这样的大块头。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一时间僵持住了。
头陀见这小姑娘一动不动,还以为她是吓傻了,便想伸出手把她拎起来放到一边儿去。然而低下头仔细打量,见她穿着一身颜色娇嫩的鹅黄色裙子,昂首挺胸直视过来,神态骄傲至极,仿佛她穿的不是黄裙,而是皇帝老儿的黄袍似的。
瞧着这个又娇又傲的小黄鸟,头陀只觉得十分有趣,倒也不想吓唬她,侧过身给她让了半扇门出来,小黄鸟满意地点了点头,跨过门槛出去了。
头陀再度要进铁匠铺,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容色苍白的青衫少年,头陀心头一惊,当即脚步一错闪身躲避,将整扇大门都让给了这青衣人,庞大的身躯没有丝毫笨重,动作骁悍灵活。
韦训抬头瞧了他一眼,似乎也有些讶异,“你在这里干什么?”
头陀垂手而立,低声答道:“洛阳有人订了一大批火药,是单好生意。”
韦训嗯了一声,没再过问,紧紧追着宝珠的步伐走远了。
宝珠用一只大雁和一对漂亮的金冠红腹锦鸡作为新婚贺礼送给庞家。庞良骥高兴极了,传统婚仪六礼中,纳采、纳吉、请期、迎亲都要用大雁作为送给女方的礼品。
世间总有人要结婚,却没有那么多大雁给人祸祸。况且雁生性警惕,飞行高度极高,有能力射雁的猎户极少,有钱也不一定能弄得到,因此民间一般都用鹅、鸭、甚至木雕禽鸟来代替大雁在六礼中的作用。
庞良骥之前悬赏百金才仅仅弄到一只,已经在纳采时用掉了,结婚当天本来要抱着一只大白鹅去接新娘子的,如今有真雁可用,自是喜不自胜,赶紧拿缎子包好了,让家丁拿回家去剖开填上盐防腐。而庞总管已经暗自将宝珠列入能够进入青庐观礼的贵宾之一了。
至于在婚礼诗词上捣鬼的教学先生,庞家当天就派人去砸了他的授业馆,逼问之下,竟无人授意,那穷酸儒只是因笃信儒学对妇人贞洁的要求,认为新娘就应该为前夫守节不该改嫁,阴暗处又藏着对富贵人家的嫉恨,才在诗词之中暗埋机关,以为暴发户家满门白丁,无人能察觉,没想到会被揪出来打个半死。庞家即将举办喜事,图个吉利,才没要他狗命,将人臭揍一顿赶出玉城。
作者有话说:
按照一些史料记录,应该是要用活雁,架空剧情的些微变化不再赘述
第68章
黄昏已至,庞良骥还想留下喝一顿大酒,只是想到婚礼繁杂的事宜永远没有办妥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坐上肩舆,在管家和家丁簇拥下回家了。霍七郎答应去提前走一遍迎亲之路,也跟着去了。
这些喧闹吵嚷的家伙一离开,客栈立刻安静了。韦训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就算一身绝顶武艺,听力却是不设防的,被两个聒噪的同门骚扰半天,再不走他可能会忍不住暴力送客。
宝珠觉得他也不是那种会乖乖参加别人婚礼的性格,心中好奇极了,问:“你到底欠了那纨绔什么大人情?”
韦训如同支棱起耳朵立毛的猞猁,警惕地眨眨眼,站起来说:“你那面铜镜还没有磨,不是说好了明天找人来梳头的?得赶紧拿出去……”不等她反应,青影一晃,飞速逃跑了。
这人要是想溜,全城的衙役加起来也不可能抓得住。宝珠被落在空里,更加狐疑,回头拿住十三郎查问:“你来说说,庞良骥因为什么被赶出师门的?”
十三郎慌乱地摆手:“那是我入门前的事了,师兄师姐们避而不谈,我什么都不知道。”又念了些“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话,让宝珠没办法揪着他耳朵逼问。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宝珠去杨行简屋里瞧了一眼,见他仍然躺在床榻上昏睡,没什么变化。和十三郎一起吃了飧食,本来要回房歇息的,但有一个穿着破旧儒衫的中年男子进店来避雨。
店主看起来是认识他,给倒了一壶滚水,说:“今天下雨,店里没生意。”
那人苦着脸摇摇头,将一把旧折扇和一块惊堂木摆在桌上,从怀里掏出自带的茶叶末,往壶里放了一撮。
十三郎一瞧这人打扮,知道是说书先生,先是高兴了一会儿,一想他没生意就不会开嗓,看来是听不着免费的故事,又颇为失落。
宝珠疑惑地问:“这人怎么还带着惊堂木?看着也不像官员啊。”
十三郎笑着解释:“这是个说书先生,那块木头是他讲故事时用的道具,并不是断案用的。”
宝珠一听,也来了兴致,开口问他:“你会讲些什么故事?”
那说书人见她气派尊贵,连忙放下茶杯,说:“小娘子想听些什么?武戏鄙人会《死诸葛亮怖生仲达》等三国故事,文戏有《莺莺传》《李娃传》《柳毅传》。”
宝珠让十三郎抓了把铜钱给他,说:“捡最受人欢迎的讲一个。”
说书人打量宝珠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琢磨着讲个年轻人相恋的世情故事讨她欢心,于是将折扇一挥,开嗓讲《李娃传》。
虽然在宫中也常有听书看戏的娱乐,但既然是皇族宗室欣赏,多是阳春白雪的历史和宗教故事,就有男女情爱的戏,也是竭尽清雅委婉。民间说书不登大雅之堂,要招揽口味俚俗的底层顾客,就不可能那么文雅。
《李娃传》的作者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以长安妓女李娃和荥阳公子的恋情为主题,原作言辞优美,剧情跌宕曲折。由民间改编之后,则加入了许多娼门的露骨插曲,更有“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这种绝没有人敢在公主面前吟诵的艳词。
宝珠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讲法,半懂不懂,不禁有些脸红耳热,可是故事本身扣人心弦,又让人忍不住想继续往下听。
说书先生每讲一段就留个勾子,停下喝茶休息,宝珠立刻慷慨解囊。外面秋雨断断续续,本来没有生意,运气好遇到这样大方的客人,虽然只有两个人听,那说书人也起劲儿往下说,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透了。
独立艺人在客栈、酒肆、食肆等地表演,店主可按比例收受场地费用,见说书人有了生意,还破费给他们点了一盏油灯照明。
夜色昏暗,烛影晃动,正当宝珠沉浸在传奇故事的曲折剧情中时,雾气沉沉的雨幕之中,逐渐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女子剪影。
她手持破旧油纸伞、怀抱琵琶,无声无息出现在客栈门外。身材高挑,肤色雪白,看容貌似乎有鲜卑或是胡人血统。穿一袭颜色陈旧的五破裙,松松挽着蝉鬓,青丝只插着一根骨簪,看打扮很是落魄。虽然风流妩媚,眉眼之间却上了年纪,可能三十多了,也可能四十几岁。
女子一步三晃飘然而至,收起纸伞靠在墙边沥水,拂去身上雨珠,找了张角落里的椅子默默地坐下了,不时如西子捧心般捂着胸口咳嗽喘息,芊芊弱质,使人心生怜惜。
听见咳嗽声,以为有客人上门,店主出来看了一眼,见是这样一个女子,竟然不愿招待,连水也没给一口,转身又进去了。
说书人讲得口干舌燥,喝了口热茶,往那女子方向瞧了一眼,低声对宝珠说:“她们老了也很可怜,别管年轻时颜色多好,年纪大了没人赎身,只能当游女苟延残喘,要是生了病,就只能等死了。”
宝珠因那女子长得貌美,已经打量了她几回,听说书人这么讲,疑惑地问:“游女是什么?”
说书人嘿嘿一笑,不觉流露出鄙薄神情,“就是李娃那样的娼门女子,老了没有固定住所,在街头流浪接客,就是游女。”
宝珠倒吃了一惊,宫廷宴会上也有罪臣家眷充入掖庭为奴的官妓表演歌舞,但民间的妓女她却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旁人怎么识别的。难道单身貌美的女子在夜里独自行走,就表明了一种特殊含义?
因为好奇,她又多瞧了几眼,那女子回望过来,与她眼神交汇,便抱着琵琶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她的对面,含情脉脉地问:“小娘子想听曲么?奴弹琵琶是一把好手。”
她嗓音柔媚入骨,一句话打了十八个弯,尾音娇颤颤的,仿佛要搔进人心眼儿里,连宝珠都莫名脸红了,只是说完这句话,游女又蹙着眉头以袖掩口轻轻咳起来,眉目间病恹恹的尽显疲态。
说书先生见有人来抢这唯一的顾客,立刻嫌弃地驱赶她:“痨病鬼别凑那么近!仔细皮肉脏了椅子,别人怎么坐?”
游女并不着恼,笑盈盈地说:“先生别那么吝啬,都是街头刨食,让奴也占个便宜。”
宝珠以为所谓妓女接客就是以陪人玩乐歌舞维生,听她自荐琵琶,便说:“那你弹一个曲子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