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瑛命令道:“你去找些安全的衣物来,暂时顶上,我不能这般裹着被子审案。”
霍七郎于是去自己箱子里,翻出了入府之前所穿的粗布里衣及黑色短打劲装。从身材尺寸而言,自己的衣服是最适合他的。
李元瑛望着这些从未碰过的粗劣衣料,稍显迟疑,霍七郎直白地道:“大王要是不想穿,我只能去跟黄孝宁宇文让他们索要了。他们洗衣服可不如我那么认真,清水随便一搓,都是原味儿的。”
听闻此言,李元瑛顿时毛骨悚然,稍一联想,便觉得浑身有毒虫在爬,连忙抓过她的衣物,抖开了往身上披。
霍七郎笑着帮他系上衣带,妥帖地穿上了,上下这么一瞧,觉得别有一番韵味,美人穿什么都好看。当时答应送信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这般奇遇,竟能与皇子交换衣物穿着。
刚穿好,忽听得外面副将宋映辉紧张的声音响起:“王妃来访!”
众人均是神色凝重,虽然人人都想到了是谁下的黑手,但崔令容现今的身份依然是韶王元妃,一府主母,在主上未曾发话之前,谁也不能将她怎么样。
李元瑛从屏风后步出,在主位落座,开口道:“正好不请自来了,请王妃入内吧。”
崔氏遂从大门外缓缓走了进来,仪态依然娴静端庄,没有丝毫慌乱之色,身后跟着一个面如土色、撑着大伞的婢女。
李元瑛瞥了一眼那把油纸大伞,轻声道:“乌鸦早已知晓,我竟毫无所觉,当真是有目如盲了。”
崔令容抬头望见李元瑛穿着一身平民服色,旁边地上堆着杂乱的彩缎衣物,心中知道已成定局。
“妾令容拜见大王,大王近日身体总算好转了。”她平铺直叙地说道。
李元瑛面无表情地说:“托王妃的福,算是侥幸死里逃生,王妃日夜不休为我缝制衣衫,劳苦功高。”
崔令容瞥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霍七郎,冷冷道:“若非此人搅了计划,妾此时已然能够闲下来,慢慢为自己缝制孝服了。”
静室之中,唯闻呼吸之声,气氛沉重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此话一出,她身后持伞的婢女承受不住恐惧,“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厉夫人脸色骤变,忍不住骂道:“毒妇!好歹毒的心肠!你全家背信弃义,郎君依然待你不薄,你竟……”
李元瑛伸手止住乳母的怒叱,冷静地道:“盘算我开始发病的时间,大约是来到幽州两三个月之时,看起来像是迁居引起的水土不服,又像是李氏祖传的头风,一切安排得甚是妥当。不知王妃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呢?”
崔令容以那张娴静柔顺的面容,冷酷地道:“几年前便开始了,只是厉嬷嬷无微不至地照料,入口之物均尝过两三遍才让您食用,令妾无计可施。直到来到幽州,没有尚服局和织染署供给,妾才有机会为您缝制贴身衣裳。大王当感激乳母的爱护,否则您早就于地下跟昼思夜想的妹妹相聚了。”
李元瑛脸色一变,冷冷地道:“不劳你费心,我早晚会与她相聚的。”
霍七郎旁观这夫妻二人含沙射影的交谈,只觉他们冷静得过了头,若是江湖中人仇人相见,谁也没耐心说这许多话,对上两句便会开打了。
回想当日初次见到崔王妃,她令人惊艳的灼热目光,其实根本不是嫉妒,而是责怪江湖客耽搁了毒杀韶王的刻骨恨意。
那一日崔王妃派徐氏召她去西院见面,自己不慎露出里衣袖子,她的过度反应,也并非知晓了外人与韶王的亲密关系而妒火中烧,只是担忧谋杀计划可能败露的惊恐。
霍七郎不禁感慨,自己原本对于他人情绪的感知颇为自信,竟在崔王妃身上大错特错,不仅是因为自己拘泥于旧思,还因爱与恨这样浓烈至极的情感,实在太过相似了。
厉夫人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强压着滔天怒火,开口道:“是老身失了警觉,才让郎君遭了那么多罪。内宅女红活计,不管是纺织、刺绣还是缝纫,均追求双手皮肤柔嫩,粗糙的手会令面料刮丝起毛。
你这双手变成如今这般的模样,是因为频繁接触毒物,自己也怕被害,反复洗手所致吧。西院大量消耗澡豆和乳膏时,我就该察觉到不对劲了。一府主母,就算再贤惠,也不至于浆洗缝补至操劳过度的地步。”
崔令容闻言,揉搓着自己干裂发红的手,浮现出一丝苦笑:“再完美的计划,总是会有破绽和意外,不是吗?”
副将宋映辉悄悄入内,将一个白玉胭脂盒递给上司,对他耳语几句。袁少伯再将那玉盒递到韶王手上,低声对他说:
“是砒霜,在王妃的妆奁里发现的。”
李元瑛打开盒盖看了一眼,见里面装着些淡红色粉末,开口问道:“是谁指使你的?叔父还是兄长?”
崔令容平静道:“清河崔氏的男人虽目光短浅、势利狭隘,倒没有谋害皇嗣的胆量,妾身便是主谋。”
李元瑛与自己的心腹们对视,思索崔令容所言究竟是实话,还是与她的乳母徐氏一样,舍身只为保护背后的真凶。
李元瑛问:“动机是什么?没有后代,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继承王府,仅能带走嫁妆。我提出和离时,便已说过那都是你自己的东西。还是说,那个人……”
崔令容眼中突然不能自已地涌出一股泪雾,她扬起高傲的脖颈,强行将泪忍住。
李元瑛当即察觉到这微妙的表情变化,道:“当日成婚时,你就告知我心中已有他人,我并不打算与陌生男人相争。皇帝指婚无人能拒绝,但之后和离也好,义绝也罢,你可自便,随时回头找寻情夫,我无意阻挠。除掉我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首次听到此事,心下暗自吃惊,这才明白他们夫妻为何一直冷淡得如同陌生人。
崔令容露出一丝惨笑:“因为妾回不了头了。”侍卫将昏倒的婢女拖走,与西院的下人们关押在一处。崔王妃孤身一人面对所有人,微笑着对自己的丈夫说:
“我心中那人,叫做李慈音。”
李元瑛皱着眉头,疑惑地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崔令容坦然道:“你自然不知她的闺名,李氏,崔氏,徐氏……我们这些内宅妇人,最后皆是有姓无名,供家主交易的祭品罢了。但慈音的封号是你父亲御赐的,天下皆知,她便是作为万寿公主替身,被你们送去吐蕃和亲的宗室女,东义公主。”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出符合逻辑的非玄幻“双修治病”事件了! 慢性砷中毒确实很难察觉,会导致神经衰弱,头疼疲倦厌食以及睡眠障碍……当然影响美貌的皮肤损害我删掉了,不要去搜。 巧合的是砷化物作为毒染料在近代历史上确实存在,有兴趣可以查一下“巴黎绿”,添加了砷化物的染料拥有色彩艳丽、固色不脱的种种优点,当时广受有钱人好评,害人无数。 而现代社会的有毒衣物主要集中在芳香胺超标上,大家买到彩色贴身衣物一定要好好清洗再上身。
第142章
崔王妃此语犹如石破天惊,包括霍七郎与李元瑛在内,所有人皆惊怔失色。
一旦开启真相的阀门,多年严守在心间的秘密便如洪流般倾泻而出,崔令容滔滔不绝地道:“慈音乃是宜阳王的孙女,因多年前祖父谋逆被贬为庶人,她自幼便寄养在我家,与我相伴长大,虽无血缘却亲胜手足,是无话不谈、心意相通的挚友。我们曾盟誓日后一同出家,生死相依,永不离心。
怎料河西、陇右接连失陷,双方议和之际,吐蕃国王向万寿公主求亲,圣人舍不得亲生女儿,便从宗室女中挑了个最无依无靠的孤女,作为替身代嫁。慈音就这样顶替了真公主,被遣往万里之外的番邦,从此万水千山,相见无期……”
崔令容泪珠莹然,凄然道:“胡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吐蕃国王去世后,慈音又被迫嫁与其子,承受这等有悖人伦的惨事。大王乃贵妃所出,龙血凤髓,位高权重。您的姐妹如宝似珠,容不得半点闪失;我的姐妹贱似牛羊,可送与胡人践踏羞辱。”
听到此处,众人心中皆唏嘘不已,李元瑛更是缄默不语。
厉夫人心道公主无故猝死,长安传来消息,她恰好被活埋在宜阳王当年空置的墓穴内,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孽缘将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年轻女子牵连在一处。
她忍不住辩解道:“当年公主年仅九岁,郎君也不过是十五六的少年,刚行束发之礼。兄妹久居深宫,根本不认识李慈音,他二人怎会有左右朝政、蓄意陷害哪个宗室的能耐呢?”
崔令容淡淡一笑:“我当年亦是如此劝解自己的,天命如天灾,无人能够违抗圣旨。又过了数载,我被圣人指婚给大王,与慈音一样,毫无商量余地。我想:认命罢,这便是天意。一生漂如浮萍,随波逐流,终难有自己能决定的大事。大王亦不过是身不由己,要与一名相貌平平的陌生女子成亲。”
李元瑛平静地道:“但最终,你依然决定毒杀我,为东义公主复仇。”
崔令容沉默片刻,问:“大王可还记得新婚之夜,您对我说过的话吗?”
李元瑛容色苍白,回答道:“我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崔令容扬起嘴角,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笑容:“甚好。您当年见新妇郁郁寡欢,便温言宽慰道:‘我妹妹宝珠聪慧活泼,日后或许能与你结为好友。’
她喘息着,胸中积蓄的恨意有如野兽,已经难以遏制:“就是这句话,令我萌生出复仇之念。不仅用我的姐妹充当你姐妹的替身,还欲以她取代我失去的挚友。我当时便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你们付出惨痛代价!”
于是声称‘心中已有他人’,大王竟是真君子,就此离开洞房。此乃我计划中最大的败笔,倘若当时忍一时之辱,成为你的枕边人,想必动手亦不会如此艰难,谋划多年依然功亏一篑。
可惜我百般探寻,才找到于衣物下毒的渠道,砒霜溶于水,浸泡彩缎后,还能使布料色彩更艳,固色不褪,没有比这更隐蔽的方式了。”
家令李成荫急切地道:“我们至今方知东义公主是崔家抚养长大的,大王怎么可能有意说这话来刺痛你呢?!”
崔令容冷冷地道:“无心也好,蓄意也罢,终究是李家负了我和慈音,我要向皇帝复仇,却触不可及,只能拿最接近的人下刀。当年痛失陇右、河西,明明是无能之辈战败割土,却送女人议和停战,自己安然于宫中享乐。你们皇室才是国家的蠹虫硕鼠,穷奢极侈,不服浣濯之衣,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有机会在衣物中下毒呢?
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大王聪颖绝伦,坚毅隐忍,宽猛并济,乃是李家最出色的继承人,余下的皇子皆为庸碌蠢材,只要除掉你,李唐再无贤君。这便是我一个小小内宅妇所能施展的最大复仇了。”
众人听到她这离经叛道的狂悖之语,皆惊得哑口无言,谁能料到这看似温婉娴静的名门淑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夷族之祸,意图谋害皇嗣,还胸怀颠覆大唐的谋逆之念。
崔令容将心中隐秘尽数吐出,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畅快的笑容,讽刺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这诗句实则未道尽,应改成‘不知何处用皇帝’,抑或‘不知何处用皇子’。以大王的绝色姿容,无论是慈音还是公主,皆远逊于您。当年和亲,应当送您前往才是。”
听着王妃的讥讽,李元瑛沉默许久,才道:“你明知行此事会祸及家族,牵连手下亲信,仍罔顾她们生死,将所有人拉下水,想必早已料到结局。可惜,倘若当年不是被迫结为怨偶,你我或许能做搭档。”
崔令容想起自己的乳母徐氏,也沉默了。片刻后麻木地笑了笑:“大王懂得,如我们这般身份地位,无关对错,唯有胜负。我压上了所有赌注,依然落败,那便只有承受败局。”
不等李元瑛有所回应,她转头朝向袁少伯,傲然道:“不劳典军动手,我屋中自备毒药与白练。”说罢从地上捡起油纸伞,昂首挺胸,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霍七郎望着崔王妃决绝的背影,心中回荡着她那句带有刻骨仇恨的话——无能之辈战败割土。牺牲了一切,战至最后一人,在贵人们的眼中,依然是无能败将吗?
袁少伯看向主上,李元瑛不带感情地道:“派人去看管,不许她自尽。王府需要王妃,否则会有别人陆续塞女人进来。在我清算清河崔氏的叛徒之前,人质得活着。仔细审理,摘出不知情的人……”
霍七郎站在一旁,等待他说出那句恶咒。李元瑛低头摩挲那个装满砒霜的胭脂盒,半晌默然后,他轻声道出一句话:“同谋与帮凶,就地处死。”
西院的乌鸦立在屋檐上,以它们深邃如夜的眼瞳目睹了一场怪事。一群人类闯进庭院,用寒光闪烁的利器杀死了另一些人。
乌鸦们心中涌出一种由衷的快乐。
这里曾经是它们无忧无虑取食的乐园。直到住在此处的几个人类恶徒,将致命的毒水倒入渗井,污染了食物,令数名同伴在极度痛苦中惨死。
乌鸦们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悲伤,聚在一起互相告诫彼此,不再碰触这些暗藏死亡的食物。它们盘旋逗留在庭院中,不愿离去,既是为逝去的同伴哀悼,更一心伺机为它们复仇。
它们牢牢记住了这些人类的面容,声音,特征,以自己的方式展开报复。但那还远远不够……直至今日。
人类的痛哭与惨叫回荡于庭院中,鲜血在石板上肆意横流,仇人的血液缓缓地漫向井盖,如同曾经流入渗井中的毒水一般。
乌鸦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到一种解脱。或许还差了那么一两人,但无论如何,大部分仇敌被消灭了,借人类之手,惨死的同伴终得以安息。
曾经被乌鸦盘踞的韶王府,空中陡然腾起一大片鸦群。遮天蔽日的乌鸦们如同浓重的乌云般在空中振翅盘旋,发出刺耳的胜利鸦鸣。幽州城的居民们惊愕莫名,纷纷走出屋子,眺望发生在城北的奇观。
徘徊良久之后,乌鸦们一只接一只地散去,再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的主题是复仇。 三个复仇故事: 李元瑛的复仇:为母亲妹妹的去世找寻真相;王妃的复仇:为慈音向李唐家族复仇;乌鸦的复仇:为自己被毒杀的同伴,间接揭露了王妃投毒的真相。 乌鸦-大王-王妃,形成了一个复仇者三角 。 本卷内容仍未结束,还有一个不打算复仇的故事——霍七郎。
第143章
真相大白,元凶就擒。手持盛放砒霜的胭脂盒端详了许久,李元瑛将玉盒留在桌上,按着扶手,艰难地站起身。
厉夫人上前搀扶,打量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说道:“我这就让采薇她们赶制新衣。”
李元瑛嗓音疲倦,平淡地道:“行不贰过,如今再为躲避长安的视线坚守这些旧例,已无意义。往后衣物脏了,洗净再穿。”
厉夫人见他脸色极差,不再多言,扶着他走回屏风后,让他躺下歇息。
韶王治家向来赏信罚必,宽严并济,命令一经下达,诸事皆实施得极为顺畅。除了执行人员外,无关人等甚至根本不清楚西院发生了什么,崔王妃依然维持着一府主母的尊荣待遇。
一切看似回到了正途。然而到傍晚时分,李元瑛却发起烧来。
砒霜所致的伤害不会因为脱了毒衣便一下子痊愈,更何况是积年累月的损伤,韶王能撑到如今,实乃原本身体底子结实。虽然煞气乃是投毒的真相水落石出,厉夫人依然留霍七郎在他身边值守,她深信此人带来的好运不仅能抵御毒素。
依据医师指示,霍七郎以桂布裹着冰块,敷在他胸膛膻中穴处退热。她猜测这是恶咒反噬的力量,崔王妃虽是个不会武功的娇小女子,但其言语却比任何兵器都锐利,她在旁聆听都不免被剑锋扫到,感到由衷地难过。
厉夫人留下照料的内侍靠在墙角瞌睡,蟠龙灯盏上灯花噼啪作响,除此之外,屋内悄然无声,连屋顶上的乌鸦都离去了。
李元瑛闭着眼,枕在她膝上,呼吸浅而短促。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勉强喝了些浆水,片刻后又呕了出来。那盒砒霜放在正屋中央,他没有发话如何处理,谁也不敢去碰触。
一切看似解决了,却依然难以入睡。李元瑛闭目问:“你今日为何一言不发?往日早该吐出一堆废话插嘴了。”
霍七郎垂首道:“王妃的话太深奥了,我没念过书,难以领会。”
李元瑛虚弱地冷笑了一声:“又是这种借口。”
霍七郎将冰包换了个位置,重新敷上。他苍白的面容因发热透出红晕,显得极为脆弱,实难让人相信这是手握生死大权的人,只可惜此时亲吻他不是时候。她曾经跟随过一些将领,会因为自己的命令导致属下伤亡而神伤反胃。
她说:“听王妃念了一句诗,倒是听懂了,只是心中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