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吗?”
霍七郎默然。许久之后,她低声道:“将士已然尽力了。”
李元瑛脑中突然闪过某些念头,蓦地睁开双眼,迫切地问:“你父兄……埋骨于何处?”
霍七郎淡淡地答道:“灵州。”
李元瑛怔住了。
十年前,叛军占据灵州,引吐蕃、回纥十余万大军进犯唐土,长安告急。为保首都,河西精锐尽出,于灵州与敌军血战。那一战敌我悬殊,打得极为惨烈,河西军付出几近全灭的代价,击退了番邦联军。
此役过后,河西各州兵力空虚,仅剩下老幼残兵,吐蕃趁虚而入。吐蕃人攻下城池后,惯例先掠夺屠戮,剩下的妇孺皆沦为奴隶,暴政之下生不如死,故而军民同心抵抗。但因精锐皆在灵州耗尽,历经激烈的拉锯战,仍难抵挡,十二州陆续陷落。而后,才有议和之事。
李元瑛一下子明白了,若非当年河西兵力奇缺,怎会让一个年少的女子披上甲胄?
他神色极为复杂,喘息着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会让你继承军户……你是河西军的遗孤。”
霍七郎心想这人是聪明过了头,稍有线索,就推测出大概。
她坦然道:“我那时已经参军了,因此算不得遗孤,只是败兵而已。正如王妃所说:无关对错,唯有胜负。当兵学武都是一样,败了就得认输。”
她摸了摸怀中人滚烫的脸,低声道:“都过去了,大王好生歇息吧,不要再消耗心神思前想后了。民间有俗语:聪明太过,福寿难长。”
李元瑛头晕目眩,再无力深思,缓缓阖上双眸。那些无形之物太过沉重,重得犹如陵墓上的万斤覆土,压得他难以动弹。
他眼前浮现出东义公主出降的幻影。
那一日,他不也在现场送行的队伍中吗?那个未曾谋面的宗室之女,凤辇上无可挽回的泪水,延迟近十年的仇恨,皆化作毒药报复回来。紧接着就是这个自称败兵的江湖游侠……十年前她被迫披上甲胄保卫家园时,或许跟李慈音同龄。
河西精锐为保卫长安战死沙场,东义公主代替胞妹远嫁吐蕃,他身为皇室一员,似乎命中注定要为此承担某些责任。
头疼欲裂,彻心彻骨,几乎欲寻一条白练就此解脱,随母亲一同离去。然而,宝珠尚在途中……
夜已深沉,消耗掉一盆冰块后,李元瑛依然高热不退。霍七郎又去倒了一盏温水,一手揽着他的头颈,一手喂他饮用。李元瑛满脸痛苦之色,扭头抗拒。
“你也想为家人复仇的话,痛快些,一刀捅死我吧……”
看起来是发烧导致谵妄,让他神志不清了 ,霍七郎无奈地叹了口气。比起识字,她更懂得识别人的举止动作,李元瑛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依然没有喊其他人代替值夜,枕在她膝上苦挨。
当着病人的面,她将水喝下去一半,而后将杯盏凑到他唇边。
“你瞧,没有下毒。这些年我过得很快活,不打算与人结仇,也着实想不出该报复谁,只想好好活着。”她脸上带着几分释然道。
老家瓜州早已失陷于吐蕃,她来到繁华靡丽的长安后,就再也没想过回去黄沙万里的玉门关外,没有家人的地方就不能算作家了。
将水强灌下去,李元瑛咳嗽了几声,低声喃喃了些什么,嗓音含混不清,霍七郎只隐约听见一句:“她如今行至何处……”
“我猜公主已过了洛阳,应该快到相州了吧。”霍七郎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道。
自此,一夜无话。
病中的韶王又熬过了一日。第二天上午辰时,袁少伯求见,声称有要事奏报。李元瑛明明醒了,却闷不吭声,也不起床。
厉夫人知道昨日崔令容的事对他打击颇大,可谁也不能将主人从床榻上强行拽起来。厉嬷嬷求助的眼神再次落在即将散值的霍七郎身上。
霍七走到屏风后,见李元瑛整个人蜷在锦衾中,躲在床榻深处,连头发都不露出一丝。她本欲好言哄劝几句,但稍作思索,索性放开嗓门大吼一声:
“再不起床,把你送给番酋和亲!”
李元瑛浑身猛地一颤,锦衾缝隙中露出一双满是怨恨的美目。他咬着牙,强撑着缓缓坐了起来,只觉头重脚轻,眼眶疼得仿佛要裂开了。
顶着厉夫人惊怒交加的目光,霍七郎爽朗笑道:“就是嘛,那么多人都指望着大王吃饭穿衣呢,咬紧牙关也得支撑住。”
她将雇主从床榻深处拽出来,干脆利落为他套上婢女新做的木棉衣裳,在他肩头拍了拍:“今日轮到老七旬休,晚上就不陪大王了,咱们明天见。”说罢转身抬腿就要走。
李元瑛已经大致猜到袁少伯为何事而来,幽幽地道:“我今日应当会去燕都坊,你不跟着去吗?”
霍七的腿瞬间停住了。她实在太想去外宅见一见景夫人的真容了,可此人昨日被大老婆狠狠大骂一顿,又烧了一夜,今日难受得要命,好不容易爬起来,却仍然要去外宅幽会,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对劲。
内侍为韶王梳发戴冠,整理停当,袁少伯进屋,在李元瑛耳边低语几句,他旋即命人备车,看样子是真的要动身前往燕都坊。
霍七郎犹豫不决,在出门赌博痛饮享受假期,和去一睹景氏真容之间苦苦挣扎。李元瑛整装完毕,走到二门外登上马车,侍卫们持戟列队,队伍即将出发。
霍七郎痛下决心,赔着笑挤过人群,声称为大王拿东西来迟了,踩着移动中的车辕钻进车厢,抱怨道:“大王很会引诱人。”
李元瑛冷冷瞥了她一眼,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质开元通宝,放在小几上,“这是连班的报酬,不想要,也可以现在下车。”
他顿了顿,又严肃地道:“但只要到了地方,这趟车就再下不去了。”
霍七郎见钱眼开,并未察觉异样,立刻拿了沉甸甸的金饼,心道以前是囊中羞涩整日闲逛,如今是有钱却没空使,如果不是有景夫人在前面吊着,她早就跑去北市吃喝玩乐了。
前往燕都坊途中,采芳将一个食盒从车厢窗中递进来,李元瑛来不及用早膳就匆忙出发,更让霍七郎心中疑惑。
他从食盒中取出一碗食疗的羊肺羹吃了两口,因为稍微有点冷了,嫌腥气,就此撂下了。霍七郎等着,确定他真不吃了,端起来几口扒进自己口中。
边吃边笑:“真奇怪,这么着好似大王为我尝毒似的。”
李元瑛嘴角抽搐,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终究忍住了没有发作。
作者有话说:
河西陇右沦陷是安史之乱后二三十年间缓慢发生的,并非故事中那么迅速,但真实战况只有更惨烈。 毕竟是架空故事,请不要当真。
第144章
韶王在燕都坊的外宅是一处幽静的小院子,前后不过两进,一扇窄小的单门,连供驻扎仪仗和安置马车的地方都没有,因此围绕外宅左右,又多购入两家院落,平日闲置,空着等人。
马车刚停稳,霍七郎便迫不及待地兴冲冲跳下车,往前冲了几步,这才想起院子的主人还没下车,只得讪讪地回头,扶着李元瑛下来。
外宅的两名侍女采露和采莲前来迎接,跟随李元瑛的仅有几名心腹,其余人皆驻扎在外院。大门在身后关上了,霍七郎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只见屋内走出一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妇人,一双单凤目,衣着华贵,眉眼神态精明强干。
霍七郎眼见这贵妇年近五十,一时间愣住了,扭过头,压低声音对李元瑛道:“往日虽知道大王喜欢成熟型的,却未料上限如此之高。”
这些日子以来,李元瑛对这人的荒唐言行早已习以为常,若回回跟她较真,几个肝也不够化解怒气的,只平淡地介绍道:“这是我的乳母于夫人,与厉嬷嬷同品级的外命妇,封广平郡夫人。”
霍七郎一惊,暗忖是弄错了,连忙讪笑着叉手而拜。
于氏没说什么,上前迎接韶王,霍七郎不敢再冒进,乖乖地跟随其后,左右张望,却未再见第二名贵妇现身。
她心中暗想这位景夫人架子可真大,虽身为外宅妇,却仗着受宠,绝色家主来访时,竟不亲自迎接。而韶王对她真是宠爱有加,派自己的乳母亲自照料。
于夫人上下打量了霍七郎几眼,低声询问:“厉嬷嬷所言便是此女了?”
李元瑛不想回答是或不是,沉默以对。
于夫人虽久经世故,见到这样一个脸上有疤的佩刀江湖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斟酌片刻,夸了一句:“长得挺高。”
李元瑛未接话,问道:“人都到齐了?”
于夫人点了点头:“诸君已经久候多时。”
李元瑛便绕过花墙,步入室内。霍七郎跟了上去,只见屋内四壁窗户蒙着厚厚的帷幕,大白天还点着蜡烛,七八个人在此等待,见李元瑛进屋,纷纷低头参拜,口中恭敬地称呼主公或是大王。
这几人的年纪从壮年到老年不等,穿着平民布衣,打扮得好像普通商人或是乐师伶人,身边还有背着货箱的。但举止却谦恭有礼,观其肤色和双手,多数人不是惯于做粗活的,倒像是握笔之人。
李元瑛于主位就座后,于夫人在外面叮嘱了两句,进屋掩上门,也跟着就座了。门外旋即传来靡靡丝竹之声,似乎是为了掩盖众人密议的声响而安排的演奏。
于夫人将最近获取的机密消息加以总结,言简意赅地传达给韶王,紧接着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谈起幽州城的局势。
霍七郎满心困惑,意识到这些人其实是韶王旗下的谋士和探子。跟着听了一会儿,他们居然已经确定了节度使刘昆的牙兵右将要叛乱的信息,连日期也推测得相差无几。于夫人的见识和魄力出类拔萃,根本不像内宅乳母,倒像是韶王的左膀右臂。
话不冗长,谈了片刻,便有几人起身,逐一悄然离去。李元瑛见霍七郎像根旗杆般杵在墙边无所事事,便道:“此处无需护卫,你可以去院子里逛逛,找点东西吃。”
霍七郎一脸茫然地出来了,见外面两名乐师卖力弹奏,却没有一个听众。她听得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便开门进去一瞧,只见通事康思默坐在里面,身边陪着一个髡发左衽的胡人男孩,两人正在用陌生的语言交谈。
因康思默在刘昆宴席上逃跑的案底,霍七郎对其相当厌恶,皱着眉头问:“你在这干什么?这胡儿是谁?”
康思默洋洋自得地道:“鄙人自有重要使命,这孩子嘛,当然是大王的儿子了。”
霍七郎疑惑地打量这小孩儿,见他起码有十一二岁了,长得圆头虎脑,粗手大脚,若说是李元瑛所生,似乎年纪有点超龄,且眉眼与他毫无相似之处。
康思默笑道:“你没听说那天晚宴上的事吗?契丹人想嫁个郡主过来,被大王拒绝了,随口跟他们要个义子,谁想乌古可汗真的应下了,送了个幼子过来。”
这又是一件令霍七郎不解的事,她问:“那番酋当真舍得?”
康思默道:“契丹人虽然没有文字,却也不傻,那一晚大王坐在主位上,他是姓李的,幽州将来到底谁说了算,可汗心中有数。”
霍七郎又问:“既然答应送儿子,怎么不送到王府中去?”
康思默的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道:“大王自有其道理,轮不到你操心。”
此时再蠢笨的人也该明白了,这外宅不仅用于安置妾室,还是一处情报中心,李元瑛将不方便置于王府的人和事置于此处。当他以探访外室为由外出时,实则是在这里与自己的幕僚和探子相会。而于夫人也并非单纯的乳母,她乃是这处情报中心的直接长官。
霍七郎总算领悟了来燕都坊路上李元瑛那句“只要到了地方,这趟车就再下不去了”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终于触及这城府深沉的人最隐秘的所在。
那么景氏呢?那神秘的外室还在这宅院中的某处,静静等着郎君忙完公事后宠幸吗?
霍七郎坐在花厅中,作为乐队唯一的听众,摸索着吃着点心,思索自己的身份是否应当了解如此多的机密。
密会终于结束,所有人离去后,李元瑛稍作休息,在于夫人陪伴下走出房间。
霍七郎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李元瑛淡淡地道:“过来吧,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景氏吗?”随后便朝着宅院最深处走去。
霍七郎跟随他来到应该是主人寝室的房间,室内燃着熟悉的熏香,绣帷轻垂,锦被绣枕,珠帘半卷,妆台上摆放着各种精致的化妆用品,卧榻旁边矗立着一面一人高的巨大铜镜,确实是她想象中高门权贵的妾室应当住的卧房。
只是室内空无一人,也没有谁藏在暗处的呼吸声。
霍七郎更是满心迷茫,李元瑛指着那面大铜镜道:“那便是景氏。”
霍七郎惊愕地看了看他,又看看那面价值不菲的奢华镜子,即便不识字,也能意识到“景”和“镜”同音。
期待已久的会面,竟然是一面冷冰冰的镜子,她有些失落,问:“外宅其实没有景夫人这个人?”
李元瑛略显疲惫地道:“幸亏没有,我再也招架不了第二个崔令容了。”
于夫人昨日已从王府来人处得知王妃投毒之事,自责道:“是我和厉夫人失察,日日陪伴郎君身边,竟没有发现衣物有毒,若是我勤快些多为郎君做几套中衣,也不至于中毒如此之深。”
李元瑛摇头道:“那并非你职责所在,掌管这宅院方是本职。”
霍七郎心中暗自思忖,怪不得他以前来外宅探访,病情反倒加重了,敢情这里并没有能让他脱下里衣的美娇娘,穿着毒衣又忙又累地筹谋,回府时自然心情不好。这闺房装饰得如此华丽精美,连梳妆用品都一应俱全,简直跟他那把宝剑一样,毫无必要。
只不过此人从来不肯照镜,怎么这外宅倒有那么大一面镜子?
正当她琢磨要不要问的时候,李元瑛坐在妆台前,对于夫人道:“更衣吧。”
于夫人怜惜地道:“郎君不再歇息片刻?”
“不行,城外的人要见到我本人才肯动手,乌古可汗也要收到回信才会借兵。”
于氏上前,先帮他褪去了外衣,接着取出一套襦裙帮他换上,在发髻之外套上假发。因生来便如何郎傅粉,眉目如画,故而省却了青黛胭脂,只在额上贴了个花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