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瑛捏着手中陈旧的荷包,陷入长久的沉默。
霍七郎低声说:“倒进花盆的是止血汤,当时屋里正好有一个大出血的人。”
李元瑛垂头拨弄着荷包里的土壤,说:“有个人将她急需的救命药倒掉了,让那盆床边的芍药多支撑了几日,为了清理痕迹,花盆和家具陈设被一并丢弃处理,相关人等缄口不语,知情人一个接一个失踪。那时我太年轻了,手段拙劣,急于寻找真相,没有藏好自己的心思。我越是查,失踪的人便越多,这事比鬼物出没于深宫更为可怖。”
摇摇晃晃的牛车停了下来,车壁上传来一长两短的敲击,似乎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李元瑛将装土的荷包重新收至怀中,对霍七郎道:“若我今后遭遇不测,你即刻启程回去截住宝珠,不要让她来幽州了。至于真相……她如今的年纪已经足以理解,不过势单力薄,能独自活下去就很艰难了。我不希望她复仇,只想让她知道这些年我在忙什么,为何跟她疏远了。当年她向我哭诉宫中有鬼的时候,我并没有好好安慰,只鼓励她继续练习骑射箭法,给自己壮胆。”
他吁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结束了这漫长而阴森的话题,伸手欲打开车厢。
霍七郎从身后揽住他,搬着肩膀令他回身,嘴唇向他脸上凑去。
“不,此间还有正事,没空再……”李元瑛正要抗拒,她的吻却只轻轻落在额头上。
霍七郎将他眉心的花钿舔下,顶在舌尖上给他瞧了瞧,接着伸手取下,顺势粘在自己额上。
“既然要谈正事,大王总不能贴着这玩意儿下车,会被人绑走和亲的。”她打趣道。
李元瑛茫然怔愣片刻,随即轻笑出声,半是讥讽半是真地道:“任何事,你都能轻轻拂过心间,这当真是一门极高深的功夫。”
霍七郎自豪地笑道:“那是,老七的武功虽然在门派中垫底,这门宽心的功夫却比谁都强,连师父都比不上我。”
她抢先从他身边蹭过去,拎着裙摆跳下车,再伸出手扶他,“所以一会儿轮到我当景夫人了?”
李元瑛望了一眼她脸上的疤痕,垂下眼睑道:“……就算是吧。”
作者有话说:
孝期三年,因此哥哥应该是20岁结婚,前文已改。
第147章
出城时,霍七郎还担心仅有一个眼花耳背的老头儿赶车,护卫力量不够,但下车后却发现袁少伯和宋映辉等武将皆身着便服在外面等候。
透过幂篱垂下的面纱,霍七郎观察周围,见牛车停在旷野中一处夯土台基附近,不知是何朝何代废弃的城垣。靠近夯土台,有一座正在翻修中的观景阁楼,高达三层,大门之上悬着三字牌匾,两侧有楹联。
两名豪商打扮的男子立于阁楼门口相迎,见到李元瑛到来,立刻伏地跪拜。
霍七郎见为首那人身形富态,一张圆白脸,留着半长不短的络腮胡,觉得极为眼熟,伸手将他擒住,拖到阳光下仔细端详。
这一回她记起来了,上次轮休,和宇文让一起外出饮酒作乐时,曾见过此人带着一部假胡须在城中酒楼出没。但那一次已觉得面善,今日应当是第三次相见。
她在脑海中竭力将此人的蓄须形象抹去,终于想起来他是谁——这人就是重阳节从长安而来,为韶王送外刺补贴的内侍省宦官,那时候他还是无须的阉人形象。
从面白无须,到佩戴假胡子,再到长出真胡子来,这就是为什么连见三次才将他认出。太监也能长出络腮胡?霍七郎心中疑惑,伸手朝他胯下探去。
李元瑛大声呵斥道:“放手!你怎的什么都敢摸?!”
袁少伯上前把这圆白脸男人救下,那男子见幂篱后的人身形高大,听声音是女子,但腰间佩刀,猜不出她是何身份,不敢挣扎,仍是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容。
霍七郎迷惑地问:“这人不是送外刺补贴来的那个宦官吗?”
看着李元瑛的眼色,男子赔笑道:“小民姓赵名元宝,外号赵酒胡,这胡须乃是天生的,那天是受大王差遣,剃了胡子装作宦官,如今刚长出一半。”
霍七郎更迷惑了。李元瑛带着众属下走进阁楼,此楼外观还搭着架子,内部桌席齐全,已然修缮完毕,是一座恢宏典雅的复古风观景阁。
今日约好的客人们尚未来到,李元瑛落座之后,索性将真相告知霍七郎:“宦官是假的,外刺补贴也是假的,长安那男人再不愿见到我,怎么会良心发现送来补贴。”
霍七郎惊讶地问:“那绢帛到底是谁送的?”
“是我自己。”
李元瑛饮了一口赵酒胡呈上来的茶水,“若维持原有的局面,韶王不过是被流放到边疆软禁的弃子,刘昆和阮自明会联手监控压制我。但只要皇帝改变心意,他们就不得不拿出对待皇嗣的态度,如此我才能真正参与幽州政局,具备足够的吸引力拉拢将领和幕僚。”
回忆当时外刺补贴到府的盛况,霍七郎惊愕至极,问:“可公开送补贴的事那么多人看见了,难道就不怕长安得知全是演戏?”
李元瑛道:“阮自明已与我结盟,旁人不会特意派驿使去长安再与皇帝确认一遍,有没有送东西给儿子。倘若民间有人将此事当作趣闻传播,消息跟着商队之类传到长安,再间接传入宫中,至少需要一年。届时大局已定,被他知晓也无妨。首都与边疆之间路途遥远,书信难通,我亦可以反过来利用。”
“那你弟弟被封为亲王,舅舅封国公,都是编造出来的假话吗?”
李元瑛淡然一笑:“那倒是真消息,但凡扯谎,总要真假参半,才能迷惑目标。”
霍七郎震惊得哑口无言,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愣了一会儿神,看向站在旁边殷勤奉茶的赵元宝,感慨道:“你也是个胆大包天的货,敢跟着编造惊天大谎。”
赵元宝笑道:“为助大王得势,赵酒胡愿倾尽全力。”
袁少伯道:“他是扬州的大茶商,商贾无利不起早。在中原,茶叶已成为盐米一样的百姓日用必需品,然而在边疆还没有流行起来,只要他能进驻幽州,投这一注,可获百倍身家。可惜刘昆目光短浅,自己喝不习惯,视作骗人的东西拒绝。”
赵元宝恭敬地朝李元瑛叉手作揖:“多亏大王带着一府长安人迁居至此,连带喝茶的习惯也一并带来,如今幽州人竞相模仿王府的穿着打扮,饮茶也渐渐有了风行的苗头。”
李元瑛品着赵元宝从扬州运来的新团茶,缓声道:“其实最有价值的还是后代前途吧。”
赵元宝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道:“商贾即便富甲一方,地位依旧低贱,后代不得入仕。为了几个犬子有读书科考的资格,钱财皆如粪土,元宝愿压上自己的人头。”
霍七郎明白了,赵酒胡这种巨贾想改变不入流的身份,在藩镇或是官员身上花再多钱都是没用的,只有投资有能力的皇子才有希望,同样是一种豪赌,只不过与她斗鸡走狗押注的钱有天壤之别。
阁楼外远远传来马蹄声,袁少伯倾听片刻,示意众人停止交谈,说道:“客人来了。”
李元瑛再度叮嘱霍七郎:“把嘴闭紧,当自己是个哑巴。”
陆续有人微服骑马从各个方向赶来此处,其中有几人霍七郎也曾见过,是在刘昆举办的晚宴上见过的各州将领以及胡人使者。
霍七郎弓着腰,压低声音在李元瑛耳边道:“我最后再说一句。”
李元瑛皱起眉头:“快点。”
“大王的乳名……这就叫‘狐假虎威’吗?”
李元瑛冷冷扫了她一眼,未再作声。
此处荒废的夯土台便是战国时燕国留下的遗址——黄金台。史书记载,燕昭王为郭隗筑黄金台,借由以此台招贤纳士,天下俊彦纷纷投奔。千金买骨,士争凑燕,燕国由此兴盛富强,后人将黄金台称作幽州台,将其视为上古明君礼贤下士的象征。
这观景阁乃是后人为了凭吊往昔而建,天宝之乱后遭废弃,后由韶王在背后出资重修,作为他在城外活动的秘密据点。阁楼的匾额题字即为《幽州台》,楹联则是陈子昂的大作《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凭今吊古,哀叹自身的政治才干无人赏识,引发无数怀才不遇之人的感慨。唐廷冗员众多,沉疴难愈,进士科被世家大族所垄断,许多无法在长安出仕的人唯有远赴边疆另寻出路。
韶王重修幽州台,其意便是仿效燕昭王选贤进能,暗中收拢硕学异能、高人逸士为己所用。再凭借一出“自送绢帛”的阳谋,从被流放的弃子身份东山再起。
秘密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众人商议定了借刘昆牙兵谋反之机动手。刘昆虽为节度使,但将领们于蛮荒的边疆带兵,晋升途径终不如长安,有野心的武将心中皆怀有出将入相的梦想,如能助韶王代替刘昆,日后便是从龙之功。
乌鸦报喜,始有周兴。
韶王府上空鸦群盘旋的奇事已在城内传扬开来,众人心中揣度,这位美貌出众的皇子大约身负天命,注定不凡。李元瑛麾下已招揽巨贾富豪资助兵饷,又有乌古可汗送的义子在手,并且将牙兵们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天时、地利、人和,只待良机。
商议妥当之后,众人悄然离去,袁少伯领了任务,率领韶王府的亲兵埋伏于城中响应,命宋映辉接替自己守卫主上。
李元瑛登上幽州台的第三层,凭栏眺望南方,伫立许久。天空阴云密布,霍七郎陪他看了一会儿,实不知除了那个荒草丛生的夯土台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幽州城明明在观景台的北方。
“还有要等的客人吗?”她问。
李元瑛摇了摇头,扶着楼梯栏杆缓缓走下去了。
为防走漏风声,李元瑛带着霍七郎坐牛车沿原路返回,路上她格外沉默,以至于李元瑛都觉得有些异常。
“你觉得计划有纰漏?”他问道。
霍七郎摇头:“大王足智多谋,听着很是周全。”话虽如此,她脸上神情却明显不如来时开朗。
李元瑛揣摩不透她的心思,问道:“有话直说,这不是你自己的要求?倘若想在这件事里分一杯羹,只管开口。”
霍七郎摇了摇头,难得流露出一丝类似担忧的神色,她沉思了许久,直视李元瑛的眼睛,问道:“乌古可汗索要什么利益?他不会白白送个儿子又借兵,事成之后,大王是答应割让边境土地,还是允许契丹骑兵劫掠幽州城?”
李元瑛恍然大悟,联想到她的出身,以及唐廷曾借兵回纥的往事,他安抚道:“你放心。可汗想要的东西,正是赵酒胡欲出手的货物。契丹人想用胡地产的马匹,交换南方出产的团茶,进行茶马贸易。”
霍七郎一愣:“那番酋喜欢喝茶?”
李元瑛道:“刘昆不识货,乌古可汗却是识货的,茶叶不仅能提神解乏,没有新鲜蔬果的冬天,喝茶还能缓解诸多麻烦的病症,正是胡人所需的良药。而我日后获得胡地产的战马,步兵便可以变成精锐骑兵了。
契丹不在乎邻居的节度使是谁,只要能促成长期交易,双方皆有利可图。我是个阴谋家,所行之事称不上公义正道,但能和平解决的事,最好不要流血。”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是否该提及那事,稍顷后道:“自从那年目睹母亲离世,我看到有人那么出血就会浑身木僵,宝珠虽然年幼,却比我坚强得多。”
仔细思索他的话后,霍七郎长舒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大王当时舍不得出手玉勒骓,原来是茶叶交易更划算啊。”
再次以女装形象混过城门检查,回到城中燕都坊外宅,李元瑛已经累得难以支撑,决定不再回府,在外宅多住两日。
依照之前的计划,袁少伯将驻留韶王府和跟随来的仪仗亲兵分作几批,趁夜色一批批分次带走,仅留下十来个精锐护卫主上。他也随之离去,让自己的副将宋映辉代为指挥。
黄孝宁、宇文让等人入驻外宅执勤,得知外宅无外室的真相,又震惊地瞧着穿裙装的霍七郎飘过眼前,眼珠子险些掉落在地。
徐兴曾跟她一同执行过任务,更是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追问:“年初我在燕都坊见过那名带幂篱的高个女子,原来就是你?!”
为了维护雇主在其侍卫眼中的光辉形象,霍七郎痛快承认了,又随口胡扯:“没错,正是在下。等熟悉过这外宅的业务,就该轮到你们穿女装了。”
第148章
倘若不是有护卫的使命在身,霍七郎在燕都坊外宅的日子可谓惬意至极。此处的主管于夫人崇尚务实,掌家风格与厉夫人迥异,小院中没有王府那般规矩繁多,可以小酌佳酿,又有乐师常驻。
只可惜美人接连与人密会议事,运筹画策,累得几近虚脱,夜里舍不得招惹他,否则就更完美了。
连续在此处住了两日,作为韶王最心腹的亲兵,众侍卫已然得知大致的计划,收起了懈怠之心,各自整装磨刀,摩拳擦掌地想要于此战崭露头角,立下军功。
唯有霍七郎依旧不思进取,整日听曲作乐,简直像是旬休来度假一般。宇文让忍不住劝她:“你好歹把刀磨一磨,凭你的功夫,得一个武骑尉手到擒来。上次夜宴斩牛的功劳白白让给了徐氏兄弟,这回可不能再错失良机了!”
霍七郎笑着摇头,指向乐师,重复他们刚刚弹唱的词句:“你小子是识字的,听这曲子写得多妙: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勋官什么的不当吃也不当喝,哪有眼前的享乐来得自在?”
宇文让被她气得直翻白眼,心中暗骂这些江湖游侠简直不可理喻,受主上青睐重视的机会他人求之不得,她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倒好似在里坊打短工的帮佣一般,拿着报酬混日子。
推测右卫牙兵们差不多该有所行动了,李元瑛计划今日回府静待佳音,命于夫人安排启程事宜。
谁知停在外宅隔壁院落的马车莫名其妙地坏了轮子,掌车的仆役也跟着不见踪影。于夫人觉得甚是奇怪,王府给下人的月俸向来丰厚,从未出现过逃奴的现象,不至于车坏了就吓跑。院子里虽说还养着两匹马,但李元瑛的身体状况尚未恢复,于夫人不放心他骑乘。
往日韶王公开外出时,为让刘昆等人看明动向,向来有近百人的仪仗随行,如今大部分人已被袁少伯悄悄带走设伏,一时找不到人替代。于夫人便派心腹婢女采露换男装骑马回府,通知家令另外派马车过来接人。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采露一去不返,于夫人心生警觉,打开门缝朝外窥探,发现往日在里坊街道上来回穿梭的路人、摆摊的小贩全都不见踪影,大白天竟如深夜宵禁一般空空荡荡,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插上门闩,命仆人用木棍死死顶门,提起裙摆匆匆跑向后院。李元瑛正在写信,霍七郎跟黄孝宁等人盘腿坐在门口的席上抛骰子比大小。
“郎君快走!”
乳母这声低呼传来,李元瑛立刻扔下笔,当机立断将一叠信纸扔进炭盆焚毁,霍七郎等人瞬间会意,当即扔下骰子握刀起身,于夫人已跑到卧榻边的暗门试图开启,却怎么也推不动。
“我来!”霍七郎一个箭步上前替她,用力一推,门纹丝未动,她再用肩膀顶撞,门板裂开一条大缝,后面似乎有人用木墩顶上了,她再推撞第二回,门板被蛮力撕裂,上方露出足够一人出入的缝隙。
宋映辉正待搀扶李元瑛钻出去,却有两支羽箭从外面射进来,“当当”两声钉在门框上。
“糟了,后门出不去。”于夫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颗心直直坠入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