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聿珩略一思索,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开学礼之后,座次要登记,就不可再做变换了。你若真的不想跟他做同砚,趁着开学礼前,速速去找先生言明。”
“好!”
得到容聿珩准许,容今瑶眼睛倏然一亮,背着书箱跳下马车,朝里面的男人挥手,快声道:“大哥,我走啦。”
……
入了凌云堂,朱红色的廊柱沿着长廊蜿蜒向前,一直通向深处藏书楼。
走廊外的垂柳轻轻摆动,影影绰绰地映在湖面上,湖水澄澈,倒映着碧空白云,不时有几只水鸟掠过湖心,激起一圈圈涟漪,漾出粼粼波光。
容今瑶收拾好堂舍之后,索性趁着开学礼尚未正式开始,径直去了先生所在的藏书楼。
杏色云纹纱裙随着少女的奔走一上一下起伏,美眸微微垂敛,鸦羽长睫轻动。
此行,容今瑶满心沉重,像是赶赴一场恶战。
若是换不掉座位,那接下来一年,她又要和楚懿在同一个桌案上斗智斗勇了,更别提今年还有半个月的武训,万一哪天楚懿心情不好,直接对她拔剑相向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加快脚步,不多时便到了藏书楼。
藏书楼建在凌云堂的东侧,楼宇拔地而起,共启七层。先生们若暂无课业缠身,便可于楼内辟室研经问道,学子亦能随时登楼翻阅典籍。
“学生容今瑶,求见先生。”
她在楼外站定,屈身施礼,语调恭敬而乖巧。
藏书楼里传来翻书的轻响,紧接着,温和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推门而入之际,檀香窜入鼻息。
一位身穿深色儒袍的先生,端坐在书案后,正翻阅着新一年的学籍,见容今瑶进来,抬头望了她一眼。
敦厚的长者目光温润,放下手中书卷,微笑道:“公主今日怎地亲自来寻老夫?可是有何要事?”
容今瑶眨了眨眼,露出温顺甜憨的笑意:“先生,学生有一事相求。”
先生笑道:“但讲无妨。”
她犹豫了一瞬,微微低头,仿佛有些难以启齿,过了片刻,才轻咳一声,试探道:“学生想着,今年能否调整一下座位安排?”
先生有些诧异:“哦?为何?”
容今瑶早打好了腹稿,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先生有所不知,学生与楚世子实在……相处不睦。”
“他脾气暴躁,性情乖戾,学生若是与他继续同席,怕是……怕是有一日惹怒了他,挨打都是有可能的。”
语气里带了点委屈,水盈盈的眼眸更是流露出几分“害怕”的神色。
容今瑶这副模样,若是放在外人眼中,怕是会信以为真。可先生与他们相识多年,对她还有楚懿的性情和关系都有所了解,又怎会不知容今瑶的想法。
先生闻言,抚须沉思了几息,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公主和世子相处不睦,这倒是真的。可是……”
先生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方才楚世子来找老夫时,说的是另一番话。”
楚懿来找先生了?
容今瑶一愣,心头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什么话?”
先生含笑望着她,“他告诉老夫,今年仍要与你同席,还说你们相处特别融洽。”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
容今瑶怔怔地站在藏书楼内,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先生的话,错愕道:“他说,我们相处融洽?”
她和楚懿?融洽?
她细细回想了一番,这三年来他们见面就斗,交谈必讽刺,课堂上争锋相对,连在凌云堂外偶遇都要冷嘲热讽互呛。若说凌云堂内哪二人最不可能和平共处,那她与楚懿定然名列前茅。
如今,他居然跑来先生这里主动要求继续同席,还说他们“相处融洽”?
容今瑶一时间摸不清楚懿的心思,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不好继续在先生这里纠缠,只得行礼告退。
……
从藏书楼出来,天色已近正午,午膳时辰将至,学子们大多已经往饭堂去了。
容今瑶轻轻揉了揉腹部,觉出几分空落落的饥意,也打算去饭堂用膳,暂且不为换座之事劳心费神。
去饭堂的路上,她不得不途经一处空旷的练武场。
此处地势开阔,四周是整齐高耸的青竹,正适合舞剑。练武场中央,微风带起练剑人宽袍长袖的衣摆,剑光翻飞,卷起几片落叶,动作行云流水,锋芒隐隐。
停下脚步是人之本能,不过看到那人的面容后,容今瑶暗道一声冤家路窄,下意识想绕道而行。
“——唰!”
不料刚迈开步子,剑锋破空,凌厉的剑气夹杂着呼啸声骤然袭来。
容今瑶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道寒光贴着她的袖口擦过,稳稳钉进了身侧的廊柱。
剑身微颤,剑尾的流苏因惯性而晃动,泛着冷冽的光泽。
容今瑶蓦然回头,便见不远处的少年微微挑眉,剑锋未收,姿态随意又张扬。
比起数月前,他的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些,眉眼更加深邃锋锐,神色却依旧冷淡疏离。站在那里,仿佛一柄未曾入鞘的长剑,锋芒敛于沉静之下,却依旧令人不敢轻易逼近。
容今瑶狐疑地看着他,心跳还未完全平复。
几个月不见,楚懿好像又变了些……
到底是哪里变了?她一时说不上来。
思绪浮沉间,对面的少年却忽然轻嗤一声,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怎么,见了我就想跑?”
容今瑶收起那点惊魂未定,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故作可怜地靠在一旁的廊柱上,“好巧。”
“我只是路过而已,倒是楚世子您……”她指了指还嵌在廊柱上的剑,声音一颤,“难道要杀了我不成?”
楚懿慢步走近,伸手拔出了那柄钉在廊柱上的剑,随意地拂去剑身上的尘埃,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开口:“一点都不巧。”
“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第 80章 凌云堂纪事(2) 弯下腰,朝她靠近了……
容今瑶一顿, 抬眼看他。
少年站在光影交错的廊下,日色微斜如刃。
他负手伫立其间,明晦光影在他周身切割, 一半隐匿于幽暗之中,一半沐浴在暖光之下。
楚懿唇角轻挑, 语气中带着漫不经心的嘲讽,以及令人琢磨不透的意味,一字一句, 咬字极为清晰:“我,特意在此,静候公主。”
等她干什么?
容今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等我?”
她垂下眼睫, 掩住眼底一瞬间的诧异与警觉, 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和试探:“楚世子怎么知道我今日会路过此处?”
她前去藏书楼拜见先生, 本是今晨临时起意的决定, 加之途中又耽搁了一些时间收拾堂舍,行踪断不可能被提前预知。
楚懿若真在此专程等候,必定是从清晨起便一直守在这里,才会这般 “恰巧” 与她碰面。
心机的狐狸!
楚懿懒懒地勾了勾唇:“我只不过是赌了一把。”
容今瑶直视他, “赌什么?”
他神色云淡风轻:“赌你今早会去藏书楼。”
楚懿从容不迫地开口, 眼神落在她脸上,仿佛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丝细微表情,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容今瑶:“……”
楚懿扬眉一笑:“现在看来,我赌对了。”
眼前这位看似“柔弱不能自理”、“风一吹就倒”的同窗,自入凌云堂以来, 动不动就病、时不时就倦,如今无意靠在廊柱上,水眸清澈, 可怜兮兮,像是没有攻击力的小兔子。
实则不过是换了种姿态藏刀。
方才她脚步利落,转身果决,哪里有半分娇弱的模样?分明是披着狼皮,哄你靠近,然后冷不丁咬你一口,还不肯松牙。
他们之间的旧账,远不止一桩两桩。
譬如,他那次不小心抖落几滴温水在她裙摆上,她连个眼神都没给,第二日便装病缺堂,偏偏楚国公听了几句添油加醋的风言风语,还以为他欺负了六公主,罚他顶着日头练了两个时辰的剑;
还有一次组队蹴鞠,她马失前蹄摔了一跤。他不仅输了比赛,还挨了父亲一顿鞭打……
去年冬岁,娇憨乖巧的少女偷偷在江天凌屁股后面放爆竹,今年端阳,她把江天凌踢下水后又被他无意撞见,干脆利落的狠劲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一次是巧,两次、三次就是天生犯冲。
他没多言,也算是帮她遮掩了。只是替她背锅,承担麻烦的账尚未清算,如何能让她躲走?
楚懿看着她,眉梢微扬,带着揣度和讽意。
容今瑶眉心微蹙,似真似假道:“这么一看,世子还真是了解我。”
楚懿不在意她的讽刺,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问:“公主方才去藏书楼找先生了?是想让先生应允,这一年不再与我同席?”
容今瑶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眼眸一弯:“……怎么会。”
“我前阵子腿伤未愈,落下许多功课,今日不过是去向先生请教罢了。”她平静道,“世子怎会有此误会?”
楚懿看着她那张清丽无辜的面庞,眼底却缓缓染上几分笑意,点了点头,淡淡开口:“这样啊。”
他话锋一转:“我也去了藏书楼。”
容今瑶心头微动,指尖不着痕迹地收了收,“哦,是吗?”
楚懿抱臂而立,长剑斜斜背在身后,轻风吹起衣角,他神情从容,语气却一寸寸压了下来,毫不费力地将她笼罩:
“我和先生说,凌云堂最后一年,我仍要与你同席。”
他这是明晃晃的“秋后算账”。
容今瑶嘴角抽了抽,不再掩饰自己的无语:“你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痛快得很。”
楚懿定定看着她,忽然弯下腰,朝她靠近了些,彼此之间只剩下一点微妙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