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他语气温柔得近乎暧昧,眸色却是讥讽无比,“——还有很多账没算清。”
……
今年,凌云堂开学礼设在正殿前的空地,百名学子衣袍齐整,排排而站。
一众少年皆着淡青色学袍,挺拔俊朗;少女们则是一身白里透粉的学服,素雅端方,仿若初绽的山樱。
容今瑶立于女学子行列中,发髻简单绾起,仅以素色发带束之,不施脂粉亦是肤若凝脂。
她目光平静,侧身望向前方,正凝神听礼部尚书诵礼,却忽觉一道灼灼目光紧紧黏在自己身上。
她忍不住转头,顺着目光的来源望去。
果然,江天凌正站在男学子队伍里,面上挂着一贯的油滑笑意,唇角动了动,不知正与谁交谈,偶尔还朝她这边投来几眼,神色轻浮。
周围几名男学子附和着笑了两声,也不甚规矩。
容今瑶眉头轻蹙,心中浮起一股难言的厌恶,暗道一句:真烦。
她早就知道江天凌嘴碎,最喜欢拿她身份说事。
端阳那日,若不是碍于楚懿还在,踹江天凌下水还嫌不够,今天他要是再来找茬……
正想着该怎么回击,容今瑶目光一沉。
前方有道人影动了动。
楚懿姿态闲懒,仿佛开学礼跟他没什么关系,不知为何,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悠悠地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站,刚好挡在了她与江天凌之间。
少年身形颀长,一身淡青学袍穿得规整,轻轻一侧肩膀,便将那道灼热不适的目光隔绝得干干净净。
容今瑶一愣。
他这是在帮她?
她正怔着,楚懿像是发现了她的目光,侧过头来,眉眼平淡,唇角却挑起一个不着痕迹的弧度。
像是无声地问她:“满意了吗?”
容今瑶轻轻别开眼。
另一边,站在楚懿身旁的陆玄枫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低声问他:“你站那么前面干什么?又不是你要诵礼。”
楚懿仍旧端着那副轻慢模样,懒洋洋道:“江天凌的位置太碍眼了,挡着我晒太阳。”
陆玄枫:“……”
“江天凌比你矮了半个头,如何挡你晒太阳?”
楚懿:“别管。”
陆玄枫:“有病。”
恰在此时,礼部尚书声如洪钟,宣读着训辞:“今日,凌云堂启学。课业繁重,责任重大,望诸位学子,勿负光阴。”
开学礼由礼部与山长共同主持,规程一项不落。先诵圣训,后行揖礼,再由山长引导众人宣誓。
宣誓完毕,众人依序入座。
容今瑶前脚踏入讲堂,后脚便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心下一紧,抬头便看到楚懿风轻云淡地走入,在她身旁的位子上落座。
容今瑶认命地闭了闭眼,掏出随身携带的香囊绳,手指翻动,从中抽出一缕细红线,将桌面严丝合缝地隔为两半。
那红线细若蚕丝,却笔直工整,正好将两人之间划出泾渭分明的一道界限。
容今瑶将红线头绕在书案的墨砚上,“还望世子自重。”
楚懿低头扫了一眼红线,眼神略显玩味,侧头,声音低到只有她能听见:“这道线,我若是越过去,会怎么样?”
容今瑶唇角一勾:“你可以试试看。”
楚懿轻轻挑眉,像是被逗乐了,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椅背,手肘搭在案角,“好凶。”
“六公主今日真是杀气腾腾。”
“世子若是不说话,”容今瑶从容道,“我们可以和平相处。”
她声音不高,气势却丝毫不让。
楚懿一哂,“有趣。”
第一堂课是兵策论。
凌云堂讲学素来不拘陈规,首课便不讲开篇训诫,反倒直接投下一道沉甸甸的考题。
授课的李先生年近六旬,素以严厉著称,一开口便掷地有声:“若西北边境烽火再起,汝将如何安边定策?”
话音刚落,堂内顿时安静了片刻。
紧接着,一名学子举手,朗声道:“学生以为,应立即增援边防,兵贵神速,不可迟疑。”
“莽撞。”另一位学子轻哼一声,沉声道,“未查明敌情便轻动兵力,恐贻误全局。”
“安边不仅靠兵,亦需策。可派信使进京请调兵马,同时安抚百姓、稳固粮道,此为首务。”
短短片刻内,数人接连发言,言辞或激烈、或持重,针锋相对,倒真有几分沙场争锋之势。
议论渐歇,李先生这才开口:“兵者,国之大事,可纸上谈兵者多,能定乾坤者少。”
话锋一转,他指向案上白纸:“你等既言有策,便将所思所想,尽书于纸上。”
“笔墨纸砚,皆已备好,一炷香时间,写一篇策论。”
案前,笔墨微晃,纸页轻展。
有人沉思良久,才落下第一笔,有人已蓄谋在胸,提笔便如破竹,沙沙声落满堂。
容今瑶属于“沉思良久才落笔”这一类。
她脑中虽有些许思路,却始终拼凑不成文章,低头咬着笔杆,眼神有些游移。
游着游着,就游到了少年身上。
旁边的楚懿下笔如飞。
他神情专注,眉宇间凝着一抹沉静,笔势沉稳,仿若胸中早有千军万马,只待跃然纸上。
这人安静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讨人厌。
不对,她在想什么?
容今瑶意识到自己的愣怔,迅速收回视线,强行定神,咬牙下笔。
直到日落时分,钟声响起,夕阳斜洒入堂。
众人纷纷将策论交上,陆续提笈离席,只剩纸墨的余香尚未散去。堂中一角,却还有人趴在桌上,懒懒地窝着,一动不动。
容今瑶没闲心叫醒他,整理好书笈,正欲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唤:“六公主,请留步。”
她一怔,回头望去。
李先生不知何时已翻开了她的策论文卷,眉头不经意间微微皱起,目光落在纸面上久久未动。
“策论立意尚可,只是这字……”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又似在努力不让话太难听,“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容今瑶有些尴尬。
她总不能说,因为之前想让父皇关注自己的课业,所以故意把字写丑,久而久之,反倒是有些定型了。
“六公主本性聪慧,但字迹若太潦草,于政堂、御前都是不合规矩的。”
说着,李先生翻到另一页,淡淡一瞥,点了点旁边那份字迹清劲、锋藏笔底的策论。
“楚懿的字清正端凝,笔法遒劲,是个好范本。”他道,“不若由他来指导你书法,课余互为补益,也算同窗间的照拂。”
“……”
容今瑶倏地抬眸,唇线绷得紧紧的,显然在权衡如何体面地拒绝。
可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原本趴在桌案上睡觉的人忽然动了动。
只见楚懿支起身子,半撑着头,眼神还带着三分睡意,声音松松散散地飘了过来:“……谁在叫我?”
李先生并未责怪,直接看向他:“楚懿,从明日起,每日课后你来指点六公主书法,月底我要检查成果。”
“指点啊……”
楚懿抬眼,正对上容今瑶咬牙忍耐的神色,顿时觉得有趣,从善如流道:“遵命。”
容今瑶睫毛轻颤:“……学生也遵命。”
李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收拢试卷离开。
堂内静默片刻,余晖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那道细细的红线上。
楚懿站起身,垂眸,指了指那条将桌案一分为二的红线,嘴角轻扬:“容今瑶,你这条线,怕是拦不住我了。”
第 81章 凌云堂纪事(完) 隐秘的心动,不可说……
开学礼之后, 照例是要武训半个月的,每日早起练功、翻山跃岭,足够让凌云堂的学子们哀鸿遍野。
只是这一年的八月末, 暑气迟迟不退,日头一落, 仍能热得人满头是汗,学堂便大发慈悲一回,将武训的时日延后至了十月, 等秋风起、霜气重,再行训练。
大多数人听闻此消息都如蒙大赦,长舒了一口气, 纷纷道这是天赐的“缓刑”。
可容今瑶闻言, 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在堂舍内闲倚轩窗, 望着天边日光懒洋洋地洒在瓦梁。
自打李先生让楚懿指点她练字之后, 这段日子,她越思忖越觉此事透着几分诡谲。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总之就是浑身不自在。
所以,她干脆盼起了武训早些来临。
哪怕届时需爬山越岭, 栉风沐雨, 也强过每日挨着楚懿坐下,被他手把手矫正笔法来得安心。
不过庆幸的是,楚懿似是诸事缠身,极为忙碌。
他常常姗姗来迟,一入课堂, 便径直奔至角落落座。旋即单手撑额,须臾间便昏昏欲睡。课余时分,更是不见半分踪影。
到了后来, 容今瑶自己也把指点书法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权当是一句客套话。
这夜,夜色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