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今瑶在堂舍中闲不住,出来散散步,本想着透口气,顺便把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谁知这心绪才刚清一点,一抬眼,脚步便顿住了。
学堂内,灯还亮着。
那点温柔灯意透过窗纸落在地面,像是寂静夜色里点燃的一团小火苗。
这么晚了,是谁还在学堂?
容今瑶犹豫了一下,轻步靠近,踮脚从窗棂一角望进去。
里面静得出奇,楚懿独坐桌前,身形被那一片光影圈住。案前摊着书册,一旁的砚台中还残着未干的墨。
他眉眼低垂,笔在纸上游走,眉峰微敛,指骨清隽修长。握笔的动作不紧不慢,每一笔都落得极稳,认真沉着的模样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容今瑶望了一会儿,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
“你在温习功课?”
声音不大,却足以打破室内的安静。
楚懿正低头临帖,手中笔锋还未完全落下,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轻轻扰乱。他抬眸望去,目光在门口立着的少女身上顿了片刻,似是有些意外。
昏黄灯火下,容今瑶身披薄衫,站在门槛外,鬓边一缕碎发随夜风轻轻拂动。她眨了眨眼,眼神带着点探寻。
楚懿收回视线,淡淡道:“饭后无事,练练手。”
又问:“你怎么来了?”
“散步。”容今瑶如实回答,若无其事地道,“看到学堂里灯还亮着,就顺道看看。”
怕他误会什么,她垂下眼睫,语气一派自然地补充道:“……我还以为是先生忘记熄灯了。”
容今瑶偷瞄了少年一眼,心里有些好奇。
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白日上课动不动就在打盹,却总能对答如流,而今看他一个人在灯下静坐,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混日子。
不过,她也并未追问。
毕竟他们之间不至于亲密到可以随意过问彼此的生活。
楚懿看着她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模样,忽而轻笑一声:“既然来了,刚好。”
“嗯?”
“你既然来了,那我便纠正一下你的笔势吧,”他在砚台边轻轻点了点,“李先生可是把你交给我了,我可没忘。”
容今瑶神色一顿:“……”
果然,她不该来的。
她打了个哈欠,道:“太晚了。”
楚懿却仿若未闻,铺开一张洁净宣纸,在砚台边蘸墨调匀。
容今瑶见他端着的架势极为认真,无奈之下跨过门槛,走到了他旁边。
“你平日写字太急,锋势未收,笔画不稳。”他语气淡淡,但挑不出半分苛责的意思,“笔要提、字要沉,人心浮躁,笔下便无定。”
他俯身提笔,在纸上落下一字——“和”。
起笔收锋一气呵成,转折间自有力道藏锋,既见骨力,又不失温润。
字里,隐隐透着他本人的影子。
容今瑶垂眸,心神微动。
楚懿站起身,把笔递给她,挑了挑眉,“你写。”
容今瑶接过笔,落座,看似乖巧地照着他的“和”字临摹。
前几笔刚落,楚懿的眉心便轻蹙了一下。
她的笔锋过重,起笔带锐,像是藏着股要破纸而出的锋芒。与她平日温顺乖巧的模样不同,这字迹,反倒显出几分张扬与不羁,是不甘被束缚的锋利感。
就像她在人前小心收敛的棱角,不小心,还是透了出来。
“收。”楚懿低声提醒。
容今瑶神情微怔,执笔的手来不及停下。
就在她最后一笔欲落之际,楚懿忽地从她身后探身而来,几近无声,整个人微微俯下,将她半困于臂弯与案前之间。
手自侧方伸来,掌心轻而稳地扣住她执笔的手。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热流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沿着她的手臂一路烧到了心口,令她心跳骤然乱了节奏。
楚懿道:“别急。”
容今瑶神思恍惚了一瞬,反驳道:“……我没急。”
楚懿弯了弯唇,低低一笑,笑声好似从喉咙深处溢出来,带着点慵懒,又带着点揭穿她的恶意:“撒谎。”
“……”
二人之间的动作不算亲昵,可距离太近了,近到容今瑶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呼吸,每一分心跳。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在夜色与沉默中,反倒让人不知所措起来。
容今瑶知道,他并无轻浮之意。
楚懿并未越界,但正因如此才显得尤为扰人,披着端正外衣的挑衅,总是有隐约不明的撩拨感。
容今瑶咬了咬下唇,语气紧绷得像一根随时要断的弦:“你……非要这么教我吗?”
楚懿没立刻松开,反而又握稳了她执笔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力道,慢条斯理地道:“别动。”
“手腕太紧,握得太死。”他把她的注意力拉回到纸上,将她的手势一点点引正,“笔要提起来,但手要松,有松才有收。”
说着,他一笔一划地带她落下一个字。
容今瑶一动不动,唇角抿得发白,耳尖染上了不易察觉的红意。她一向擅长掩饰,可此时此刻,一些自然而然的反应,藏都藏不住。
半晌,楚懿语调不变,目光却落在她握笔的指尖上,“你很紧张?”
容今瑶转头,撞进他俯低的眼里,“谁紧张了?”
“是么,”楚懿挑了挑眉,调侃道,“那我怎么感觉,你的手在抖?”
容今瑶强撑道:“是你的感觉错了。”
楚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再争辩,收回了手,退后半步坐在她旁边,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容今瑶咬了咬牙,低头照着那“和”字硬是写了下去。
笔锋重得几乎能扎进纸里,字迹歪歪扭扭,既无章法,也无风骨,像是在赌气。
赌他刚才的靠近,也赌她自己心乱如麻。
她没办法静下心去写字。
“我知道该怎么练了。”容今瑶猛地起身,声音闷闷的,把那张四不像的宣纸团成一团,塞进衣袖中。
“练字归练字,你也不必——”她语气一顿,“不必贴这么近。”
楚懿坐在原处,淡淡看了她一眼:“是你姿势不对。”
“你放心,若非必要,我也不会碰你。”
容今瑶一时语塞:“……”
她懒得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脚步飞快。
头也不回。
风从门外灌入,掀起她的衣摆与长发,背影带着一股倔强又仓皇的逃离感,像挣脱鱼钩的小鱼,逃得极快。
楚懿坐在案前,眼神落在摊开的宣纸上。
他不动声色,只是将两人方才合写的那一字,仔仔细细地收起,板板正正地折叠好,收入袖中。
像是收起一个秘密。
……
十月初,秋意渐浓。
山路蜿蜒而上,石阶间生着青苔,早秋的风虽已有凉意,却还未彻底驱散夏日余温。林叶翻动间透出潮湿的闷热,枝间偶有蝉声残留,不肯退场。
今年的武训照例由“登山”打头阵。
但这并非寻常的踏青游览——
徒步登山,全程无马无轿,须携带简易行囊登至山顶营地,食宿皆在其上。山中地势起伏不定,途中设有数处小关卡,既考验体力与意志,也需配合与谋略。
若有谁中途落下,非但无功课评分,还需在山下将息一夜,忍饥受寒,翌日重新登顶。
此役,对诸位学子而言,既是一场“课业”,也是一次角力。
“同席二人为一组。”武训教习朗声说道,“山顶立有红旗,最先抵达,加分十点,其余按时辰计分。违纪者,零分处理。”
话音一落,同席之间迅速结队,窃窃私语声在山脚炸开了锅。
“楚子瞻,”陆玄枫一手搭在少年的肩上,“我就不等你了,山顶见,看这次你还怎么赢我。”
楚懿淡淡扫了他一眼,抬手拂开他搭着的手臂,“无聊,赢你不值一提。”
陆玄枫“啧”了一声,正待说话,却见楚懿似没工夫再理他,视线越过人群,落在某个方向。
“你在看谁?”
楚懿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抹身影,对陆玄枫道:“不跟你废话了。”
陆玄枫一脸莫名其妙。
楚懿径直走向人群中的某处,很快便寻到了熟悉的身影。
容今瑶还在思量该不该称病躲过这次武训,忽听一道清淡嗓音落在耳边:“走吧。”
她回头一看。
“走?”容今瑶怔了下,狐疑地问,“我要是走的慢了,你不嫌我拖后腿?”
“正因为你慢,”楚懿瞥了她一眼,“所以我才得盯着你,省得你一会儿从哪儿滚下去都没人知道。”
容今瑶心中的诧异被这句话呛得无影无踪。
算了,她总不能一直做那个外人眼中的病弱公主,她得学着自己登顶。
初段的山路还算平坦,青石铺就,两旁枝叶婆娑,偶有风过,带起几缕草木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