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倏忽而至,因年初就被告知行程,王宗赫这边早就做好了一应准备。
彼此出行,他心底很放松,既因和清蕴的感情越来越融洽,也因李审言同样离京了。
李审言和兵部尚书想法一致,试图收回河套。在他的坚持下,镇安帝同意他联合蓟州副总兵陈危一同率兵去查探,等他们此行探明情况,制定出有效的收复之策,再由镇安帝和内阁商议,是否要正式出兵。
李审言提前半月离开了,这会儿,王宗赫在晨光熹微时抱住清蕴,低声道:“我有空就会写信,不必担忧。”
埋在他胸前,清蕴微微点头,“三哥,一路顺风。”
第104章 家书
猗猗, 抵金陵已十日有余,江南暑气渐盛,幸而水巷穿风,不似京中闷热。晨起沿淮水踱步, 见河畔老妪叫卖鸡头米, 忆卿素爱此物, 已托人捎带两筐, 不日将至。
昨日攀牛首山,山脚茶寮偶遇老丈, 赠我两枚白兰,香气清冽,以帕裹之夹于信中。此地女子多簪此花于鬓,若卿在,定极衬此色。
公务虽冗, 不至劳累。夜半凭窗听雨, 江南雨丝绵密,不似北地倾盆,正合“润物细无声”之境, 不知京城雨否?
…………
诸事皆安,不必担忧。新觅得一方歙砚,其纹似远山含黛,如卿蛾眉, 甚喜。
纸短难藏吾念, 余言面叙。
即问夏安。
看完这封短而情长的信, 清蕴拈起那两朵白兰。在信封中待了许久, 它们已成为两片小巧书签,洁白依旧, 凑近细闻,似乎还能嗅得它曾经芬芳。
清蕴唇畔浮现微笑,久久未消,看得白芷也忍不住为主子高兴。
“离家一月,正事还没办出结果,先寄了三封信。”秦夫人踏入春诵堂就看见外孙女兼孙媳发呆的模样,出声调侃,“当初就该把你揣怀里一同带走。”
“祖母——”清蕴轻轻唤她,声音又低又惹人怜爱,是难得的撒娇。
秦夫人心也跟着化了,小夫妻成婚快三年依然感情甚笃,自然是她乐于看见的,没谁比她更想看到清蕴过得幸福。
不过她此来是有别的事,“听说你又开始喝药了,每隔五日,还把林大夫请到了家里?”
清蕴颔首,“林大夫说,单喝药对我可能效用甚微,配合推拿、针灸之法能够事半功倍。”
她既然能感受到三哥的爱意,当然也清楚他对拥有一个孩子的渴望。来自长辈的压力被他尽数扛下,外间有关此事的议论也都没打扰过她。但慢慢的,清蕴发现自己也想在三哥脸上看到惊喜,所以趁此机会,把这事重新提了上来。
知道是她自己的意思,而非受儿媳郑氏等人的催促,秦夫人就放心了,“量力而行,我们不急。”
不怪她偏心,她就一个女儿,女儿也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她不为猗猗多考虑些,还有哪个长辈会呢?
察觉到秦夫人借自己思女的情绪,清蕴往她怀中小小一靠,没让老人家看到自己过于平静的眼底。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起初她还会因占了她人身份内疚不安,如今已经快要忘了这些错位的事,真正把自己当成了陆清蕴。
难道不是吗?从一开始,祖父祖母、三哥他们认识并生出感情的,都是她。
清蕴静静想着,抬手拍打秦夫人手背,随后握住。
秦夫人笑了笑,“话说回来,你有这份毅力,配上林大夫的医术,想必到时候等三郎归家不久,就能传出好消息。”
清蕴没什么羞涩,眨眼点头道:“我也希望。”
“待会儿我就着人收拾行李,去寺庙里待半月,向佛祖祈福。”
清蕴好笑,“祖母,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秦夫人淡然道,“佛祖喜欢心诚之人,祂老人家高兴了,自会降下恩泽。”
说罢,已经定了主意,让女使回去收拾行囊。
眼见祖母雷厉风行,清蕴撑腮望了会儿,回头对上茯苓递来的汤药,端碗一饮而尽。
随着时节入夏,京城也慢慢炎热起来。清蕴对酷暑忍耐力尚可,不会难捱。倒是王宗赫素来苦夏,在外又总端着架子,不愿穿得太轻薄,更不会像他人那样露出四肢,很可能要吃些苦头。
如此悠闲过了两月,清蕴发现王宗赫家书渐少。起初她以为是忙碌所致,等收到最新一封信时,神色微变。
抵达凤阳府虹县前,清蕴记得当时王宗赫来信就说过,虹县知县染了重疾,不幸在他们到之前病逝了。新任县官还没到位,所以打算避开虹县。
最新一封信则说,虹县疑似发生时疫,症状蔓延,全城皆危,他们一行人打算先处理好此事再离开。
时疫……清蕴不由想,莫非前任知县就是因感染疫病身亡的吗?可凤阳府的知府没有上报此事,应该不是。
如果可以,她其实很想让三哥离远些。世人谈瘟色变,不仅因为其容易致死,更因为一旦染上疫病,就绝不会被轻易放过。即使他身居高位,没人敢怠慢或拘禁他,清蕴也不想冒险。
盯信半晌,清蕴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固然她能强行让三哥为保全自己离开,可那不是他真正所愿。
她没法这么做。
按下担忧,清蕴看起另一封信。
这封和李审言、陈危相关。他们率兵去陕西刺探河套地区蒙古兵力,仗着艺高人大胆,两人竟亲身深入腹地,试图先擒敌将,再率兵攻打。
不过这还在谋划当中,没有实施。
陈危说,此事一了,他就有机会调任京城,问她是否同意。
沉思会儿,清蕴提笔写下两封回信,随后又对上了茯苓的汤药。
饶是她,也不自觉皱起眉头流露抗拒。这药太苦,且服药期间不得食生冷、辛辣等物,连甜食也要少吃,让她吃饭时总是味同嚼蜡。
茯苓:“……要不,停一阵子?”
她天天看着这黑漆漆的汤药也发怵。
“罢了,半途而废还得重新喝。”清蕴闭眼灌药。
及至黄昏,林大夫准时来王家。
她年逾五十,仍未生华发,只有眉间浅浅的沟壑显露些许年纪。虽然不苟言笑,但耐心十足,凡有疑惑都会细致解答。
据她所言,不孕多为肾气不足,或肝郁血瘀、痰湿阻滞,需要在腹部、腰骶、下肢等地的多个穴位进行推拿、针灸,以温补肝肾、调和气血、激发阳气。
经过这阵子,清蕴确实能感到气血更为充盈,也不再容易感到疲乏了。
正是见效如此明显,清蕴对她极其信任。
结束了今日疗法,清蕴轻声问:“除去女科,林大夫对其他病症可有了解?譬如疫病。”
“绞肠痧、痘疮、瘴疟等都略知一二,夫人想问哪个?”
清蕴凝神,“若是这个时节的江南一带,容易发生哪种疫病?”
林大夫沉思,“除去瘴气,其他都有可能,要看病因。”
在信中也无从知晓是哪种疫病,清蕴干脆把林大夫了解的那几种都问了个遍,并询问解救之法。
按理来说时下医术大有进步,很少会出现大规模疫病却无可奈何的情况,清蕴仍有些放心不下。因此详细询问过后,她让人准备了一些药材快马送去安徽。
清蕴做的是以防万一的打算,没有想到,担忧竟在半月后成真,安徽那边传信来,说王宗赫染上了疫病,被单独隔在了农户家中!
消息一回,整个王家震动。
郑氏也知道一个身染疫病的人不可能被允许回京,焦急道:“赶紧送大夫和药去啊。”
王维章看向父亲,王贞摇了摇头,“既然信中能提到此事,朝廷肯定早派了大夫前去,只不知是什么疫病,竟没有丝毫消息。”
他直觉情况不像孙儿之前信里说得那么简单,不然陛下那边不会不明说,而是暗地派人处理。
如果不是因王宗赫的存在,他们恐怕压根都不会知道这事。
一时间,王家人议论纷纷,清蕴则心乱如麻,有些不可置信。
三哥行事谨慎,又有她百般提醒,怎么可能会亲身涉险染上疫病,还被关在城外?
被关在城外,说明他是亲自去了传出疫病所在的村落,可这和三哥之前说的打算完全不同。
但三哥不会、也没必要在信里对自己说谎。
信……清蕴忽然想到什么,看了眼正在讨论对策的长辈,默默回到春诵堂。
在读前几封信时,她总觉得信纸摩挲的手感和以往大有不同。当时不以为意,只当三哥换了种信笺,如今看来,未必那么简单。
仔细端详信笺,没看出蹊跷。把它放在烛火上空轻燎了遍,也无异常。冥思苦想许久,清蕴突然把它放到阳光下观摩,虽然看起来和普通信笺差不多,但不知是否错觉,内部似有重影?
心中有了猜测,清蕴唤来藉香,让他拿着裁纸刀,从信纸末端开始,硬是把薄薄的纸张切开,一分为二,露出了里面如蝉翼的细纸。
藉香内心惊讶,面色不显,手极稳地连“拆”了三四封信。
让藉香守在门外,清蕴先冷静下来,再拿起纸张细看。
慢慢的,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何事。
一切都从虹县的连知县之死开始。
从虹县录事那儿可知,连知县是因心悸猝死,疑似劳累过度。王宗赫意外翻得他的医案,却发现他死前曾有“皮下见斑”的症状,当时就起了疑心,着手调查。
他作为内阁大臣,手握圣旨,权力极大。凤阳府知府扛不住,先交代前因后果,道两个月前虹县下的一个小村庄就出现了疫病的征兆,那时候他和连知县都没想到,只以为是普通病症,后来村民症状越来越严重,接连身亡,才意识到发生何事。
可为时已晚,小村庄的十几户农户已尽数身亡。为了避免疫病传播,他们只得焚村。因不想影响仕途,又联手隐瞒了真相。
直到此事毕,连知县才发现自己也有了同样症状,他对那些村民心怀愧疚,也不欲成为祸源,故而主动赴死。
这是知府交代的故事,王宗赫却从中听出了更多蹊跷之处,根本没信,依旧在私下查案,而后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村民集体染病是事实,并非任何一种疫病,纯粹是吃了山菌中毒。连知县不敢小觑,把事情上报,知府连忙派大夫来察看,大夫当场断定为时疫,知府便下令封锁村落,不许任何人外出。
结果那毒霸道无比,因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在大夫还在思索解疫之法时,村民们就一个个中毒身亡了。
事后其他大夫前去查看,道出了这并非疫情的事实,令知府吴鹤大惊。
三四十条人命,因他的疏忽大意而没了,放在哪儿都是摘帽子、掉脑袋的大事。
因此吴鹤对连知县威逼利诱,以二人同乘一船及其家人威胁他不许说出此事,然后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庄。
连知县良心未泯,暗地寻找那些村民的亲属,想救济他们,并写罪己书向镇安帝陈述罪状。
此事被吴鹤知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让虹县产生了“疫病”,并以此害死了连知县。
大概是天意弄人,吴鹤让手下做出假疫病盛行之状,想以此吓退京城来的一众官员,让他们不敢细查此事。结果弄假成真,真给虹县带了瘟疫。
还是最要命的鼠疫。
第105章 看着他们俩做对地府鸳鸯?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