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蕴先别开眼,“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你有灵丹妙药?还是真把自己当王老三的神药,他见了你就会伤病全消?”李审言火起,抬手钳住清蕴下颌,让她转过来看自己。
不知是他力气过大,还是清蕴太脆弱,那处瞬间被他掐出一道红痕。李审言愣了愣,察觉到手心肌肤的温热柔嫩,以及清蕴眼底微微的泪花。
他以为那是清蕴想到王宗赫而担忧的泪,脸色顿时更黑。
随手拭去因痛感冒出的泪水,清蕴冷静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大夫,治不好病,但我能在其他方面帮上三哥。”
“什么方面?”
清蕴:“我说了,你会帮他吗?”
李审言立刻冷道:“想都别想。”
清蕴不说话了,眼神向他表示,看,这就是她不告诉他的原因。
不知为何,镇安帝和李审言父子俩似乎都以为她要去虹县是感情用事,是想和三哥同生共死。但清蕴自己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去虹县,是因为她清楚,三哥之所以把密信藏在给自己的家书中,就是信任她,以及向她传递某种消息。
所以她猜测,三哥染上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鼠疫。
沉默蔓延片刻,李审言道:“非去不可?”
“是。”
李审言:“你知道,此次派去的大军暗中携带了火炮吗?”
清蕴倏地抬首,而后道:“那我更要快些去。”
证明三哥并非身患鼠疫,把他尽快带离虹县。
眼见她连这也不放弃,李审言生出了一股挫败感,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人去送死。
他的脸在阴影处匿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行,我跟你跑这一趟!”
第106章 他想要的,远比这多多了
狂风大作, 乌云翻涌,眼见将有暴雨,御马疾驰中的李审言做了个手势,身后五十亲卫立刻换队形, 紧紧跟随他到三里外的驿站。
驿丞闻讯赶来, 校验过“勘合”, 确定人数, 再看那用词模糊的官职,心中有了主意。刚迎上前, 话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见为首青年横抱着一个被黑色披风包裹住的人,大步往里走得同时抛下一句,“安排好热食热水,最快送过来。”
说完轻车熟路地往上走, 显然是经常在驿站落脚的人, 对布局十分熟悉。观他身形和雷厉风行的作风,驿丞猜这位是个武将,官职应该也不低, 立刻让手下人按吩咐照做。
一路进门,目光在房内扫视两下,李审言把怀中人放到了圈椅上,察觉她又是低头要吐的模样, 身边没有容器, 想也不想地把手伸过去。
清蕴没怎么吃东西, 每次都是吐些清水而已, 此刻胃里翻江倒海,口中也泛酸。
见李审言没有净手就给自己倒水喝, 清蕴想也不想地别过脑袋。
李审言气笑了,“都这样了还嫌弃我,我是被谁弄脏的?”
清蕴不说话,闭眼等晕眩感消失。
“早说你不必来,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故意敷衍。还有你最忠心的陈危在,有什么可担心?”李审言解开身上的斗篷,回身到门口接过下属递来的包裹。
好在行李用的是防水料子,换洗衣裳没打湿。
清蕴仍在努力适应这种难受。
她会骑马,所以起初是自己单乘一骑。后来发现以她的速度赶去虹县,恐怕会耽搁不少时间,就答应了李审言载她的提议。
随后就感受到了何为风驰电掣,不知李审言是故意如此,还是真应她的要求在努力赶路,总之颠得清蕴五脏六腑翻滚。
身体底子再好,也比不过他们这种常年在外的武将。
伴着天边一道慑人弧光,轰隆盛响,大雨砸下,顷刻间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洗过手的李审言走来,瞧见清蕴苍白无比的脸色,到底心软,同时也有对她为王宗赫不顾一切的不悦。
重新倒杯水递去,他扶着人低声道:“喝点水,我洗了手。”
清蕴睁眼,就着他的动作慢慢喝下半杯,难得柔顺的模样令李审言目光微缓。
不多时,驿站再次传来大批脚步声。以李审言的耳力,透过半合的房门听到有人一路上楼,目标清晰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他大致猜到了是谁。
陈危奉命公干,他是私底下带陆清蕴去虹县,两方人马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一块。但路是同样的,区别在前后而已,这一路上凡是歇在驿站,陈危都会来看望。
门被推开,果然是陈危,他并非空手来,还带着一壶温水和一罐蜂蜜。
他道:“这种时候,夫人习惯喝一杯蜜水。”
李审言微微眯眼,很快神情自若嗯了声,问清蕴,“要喝吗?”
清蕴微不可见地点头。
她很少这样虚弱无力,即便生病都难有这么狼狈的姿态。因此,面前两人眼下更关心的是她的身体,顾不得其他。
在清蕴喝完蜜水继续歇息的当口,陈危已经帮她解下发簪,从行李中挑出了合适的就寝衣物。紧接着,把被褥铺成她喜欢的形状,从墙角取来一盏小灯,方便她睡前视物。
李审言默默看着,总觉得哪儿怪怪的。思考半晌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祖母似乎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这是把陆清蕴当成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孩了么?
还是说,陆清蕴私底下其实就喜欢这种做派,恨不得别人把饭都喂到嘴里?
偶尔这么来一次,李审言会觉得有意思。如果时常如此,他有点想象不出那种场景。
饭菜和热水同时送了过来,清蕴没什么胃口,吃了半碗蛋羹就恹恹停手,继续喝水。
索性还有肉干、蜜饯、糕点之类的零嘴,不担心她会饿着,李审言和陈危就快速吃了这桌饭菜。
急行军对寻常士兵来说都容易感到疲惫,他们身体强健些,但也消耗得更多,需要及时补充体力。
等到清蕴准备沐浴时,李审言就去隔壁房间收拾自己,留陈危在门外守。这几天他们都是如此安排,确保清蕴身边不会离人。
毕竟是在外面,她又没带上白芷藉香,他们要做的是万无一失。
陈危如松般静默无声地立在外面,偶尔能听见最里间的水声,这种时候他就会故意转移注意力,专注于驿站外的大雨。
雨水强劲,以不可抵挡之势倾覆而来,又是在她身侧,让他不知不觉想起那年夏天,从江苏进京的路上。
表姑娘坠崖身亡,叔父重伤昏迷,他咬牙带着她和叔父走了许久的路抵达城镇,终于得以入住客栈。
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大雨中,两人隔着屏风轮流洗漱。夜里相对许久,然后她提出了那个想法。
她说:“你和陈管家奉命来接陆姑娘,如今办事不力让她身亡,陈管家又身受重伤。如果这样回去,主家定会大怒,不仅不会管他的伤,还可能迁怒你们。”
说着,把她的打算娓娓道来。
她的言语很有蛊惑性,声音轻轻柔柔,不经意间就说进了当时年仅八岁的陈危心坎。
因为他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叔父。
离京城越近,他发现她越发难眠,常常整夜睡不着。之所以能察觉,是因为他也是如此。
又一个不眠夜,她醒来,忽然让陈危在她左肩肩胛骨处剜下一块皮肉,因为她想起陆姑娘在那儿有块胎记。
胎记不好模仿,毁掉却很容易,只要编个受伤的借口就行。
陈危颤抖着手剜去那块皮肉,感受她痛得直流,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后背,气息不稳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陈危说不会,她则缓慢伸出手,惨白的脸上汗泪交加,“这是哑药,你喝下,我就彻底放心了。”
和她对视半晌,当时陈危毫不犹豫地把药粉倒入口中,感受到惊人的苦涩,以为真是可以让人成为哑巴的毒药。等过去一个时辰,却发现什么症状都没有。
那时候,她露出一个虚弱的、浅浅的笑,“当然是骗你的,不过,我相信你了,陈危。”
从那一刻,陈危真正感觉两人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沉浸在回忆中的陈危忽然听到动静。
“李审言?”熟悉的声音唤了两次,陈危默不作声。
第三次,清蕴换了人,叫一声“陈危”,外面的人立刻推门而入,“主子。”
暴雨天的傍晚不算炎热,沐浴过后的清蕴脸色恢复几分红润,“今晚你们谁守夜?”
陈危:“按计划应是我。”
清蕴想了想,“明天你们就能抵达凤阳,今晚你回去吧,不必守。等到凤阳,有几件事先去查。”
她让陈危靠近,在他耳边细声叮嘱。
突然,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从门边传来,李审言大步入内,发尾还在滴水,撞见这情景先愣了愣,很快恢复淡然,“在商量救王老三的办法?”
对他作风习以为常的清蕴没说什么,陈危则隐隐看过去。在这几年中,太子李审言和主子发生了什么?
看太子的态度,对主子绝非普通朋友,更像是……但,主子分明已经和三公子成婚了?
没追问他们商量的什么,李审言只道:“先说好,如果有危险,虹县情况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你就算哭着喊着要往里面冲,我也会把你打晕带走,到时候可别埋怨我。”
清蕴:“……我不会。”
李审言瞥过去,轻不可闻道:“最好不会。”
因明天就要进入凤阳府,三人都清楚今晚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清蕴不认为在驿站能有什么危险,想的是让两人都各自回房歇息。
李审言起初没答话,看着陈危离开后才道:“我继续守外屋。”
“但是……”
“没什么但是,放心,我坐着也能好好睡一晚,肯定不耽误救你情郎的功夫。”
清蕴:“……”
这人最近如同吃了炸药,没几句话不带幽怨,总是阴阳怪气。
不过,他能跟着跑这一趟,已是极为难得。以他的身份和权力,也定会给此行带来极大助力。
清蕴并非不懂感恩之人,上榻躺了会儿,她还是出声,“李审言。”
片刻,外间传来模糊男声,“要喝水?”
清蕴无声笑了下,“谢谢你。”
平静的三个字,比以往清蕴温柔说话的语气不知差了多少,偏偏让李审言微震,睁开了眼,视线投向里间。
目光灼灼,在黑夜中比烛火还亮。
只是谢谢吗?他想要的,远比这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