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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凤阳府,所有人都隐隐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绷气息,随意笑闹的行人很少,市井间完全没有放松闲适的氛围。
虹县闹瘟疫的事已经传开来,相差不了多远的地方,当地百姓担心大疫传到自己这儿,有些人已经着手离开凤阳了。为了避免引起大规模弃城的乱子,官府加强管控,不让人随意拖家带口出城。
殊不知这样强行控制,反而让一些百姓越发恐慌,生怕官府要把他们和虹县的人一样对待。
听到这些做法,李审言眉头皱得很深。如果不是知道此刻不宜大动官员,他当场就会把凤阳知府吴鹤抓起来。
这都办的什么事。
他雇了辆马车,清蕴被勒令待在里面不准露面,等到了让人提前置办的住处,李审言亲自带着人用艾草和烈酒把里里外外熏了遍,这才让人下来。
他没了漫不经心的神色,沉沉看着清蕴,“到了这儿,一切听我的,不许擅自行动。”
清蕴:“好。”
她顿了顿,“既然到了这里,我也有一事想告诉你。”
接着,把虹县瘟疫一事的所有由来,和她认为王宗赫是中毒而非染病的猜测通通道了出来。
李审言之前知道大概,但没这么详细,听完若有所思,“这就是你一定要亲自来的理由?”
“嗯。”
李审言沉默,此刻对王宗赫不止有嫉妒,更有歆羡。
因为清蕴懂他,不止懂,还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王宗赫遇险,陆清蕴仍能始终保持冷静和理智去思考,说实话,李审言不认为这是世人口中的男女之情。可这种感情,即便只是兄妹、亲人间的情谊,也远胜其他。
“你确定吗?”
清蕴:“我有七成把握。”
李审言点头,没说什么挖苦、大发醋意之言,“我先让人去打探情况,时间紧,最好这几天就把人弄出来。”
清蕴也是这么想的,鼠疫难以控制,凤阳知府本就有杀人灭口的心,再加上镇安帝隐隐的态度,说实话,她不觉得他们能有耐心等疫病自然而然结束。
随行携带的火炮,更加剧了她的猜想。
接下来,因李审言的存在,清蕴没有必要随意走动,就在临时落脚处等待消息,有深入了解后再分析下一步动作。
但形势变幻太快,就在陈危等人抵达凤阳没两日后,清蕴得知消息,知府吴鹤已经说服镇安帝派遣来的大将,把瘟疫最严重的那个村围住,用投石车投掷草木和桐油,再射箭引燃,直接焚村。
如果不是陈危阻止,他甚至想直接动用火炮。
凤阳知府说村中已无活口,实际他们都清楚,里面还有些染病未死的人,王宗赫也在其中。
主意是临时定的,传到李审言这儿时,易燃的草木都投得差不多了,已经有大批人马围在了村庄五里外。
他一顿,立刻意识到王宗赫的危机。
寻常人去拦,绝对拦不住。
敛目思索会儿,李审言迅速做了决定,抓了把防疫病的药包,飞身上马,把贴身令牌给了亲卫,咬牙道:“去拿给吴鹤和古将军,就说我正在村内,在我没有出来前,谁也不准放火,不然就等着灭九族!”
第107章 “好。”
“砰——”古辽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眼瞪得如牛,“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太子冲进去了?!”
亲卫面无表情点头,看得古辽无力又火大。真不愧是太子带出的兵,和他一样犟, 竟也不懂得变通阻止。
那可是瘟疫、瘟疫!他们都连焚村都不敢接近, 准备用投石车解决, 太子竟亲自进村了!
古辽年逾五十, 身体向来强壮得很,这会儿却感觉到了胸闷气短, 险些厥过去。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太子和王家人关系好到这地步,竟愿意为其涉险?
“所有布置,马上停下——”古辽一声怒吼,震得所有人心头发颤。
吴鹤小心翼翼, “王大人可是确确实实染了瘟疫, 若是太子要强行把人带出来……”
“带出来又怎么样?你要把太子也封在里面,一起烧死吗?“古辽阴恻恻道。
吴鹤不说话了,眼底闪过不甘。王宗赫死了, 还可以用他身染瘟疫无法救治、必须顾全大局来搪塞,但太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放弃的。
整个虹县都没了,太子也不能有事。
情绪几经转换,吴鹤最终决定先去信给总督。
救出来又如何?人不一定能活。其次, 他们这阵子已经把证据消灭得干干净净, 王宗赫即便猜出真相, 也告不了御状。
这样一来, 他最多丢官受罚,却不至于没了性命。
心下大定, 吴鹤也开始投入到接应太子的大事中。
这厢为太子的冲动忙乱不已,那厢,被所有人担忧的李审言策马冲进包围圈后没有贸然行事,而是把马停在外地,徒步进村。
通过手下查探,他知道村子里还有活口,但大都是病入膏肓、无法救治的重症之人。
虽然心里有些许抱歉,但他不可能带这些人出去,更不能让他们绝望之下阻拦自己。
凑近些,整座村庄传出一股药气和腐臭交织的味道,在炙热的夏日尤为明显。
李审言掩住全身,锁定一处房屋,快速溜了过去。
房门外用链子整整锁了一圈,透过门缝看去,李审言隐约看到一个站立的人影,低低唤了两声。
里面的人愣了愣,昏沉许久的脑袋反应过来这是谁,疑心自己在做梦,出声道:“……是我。”
李审言:“离远些,我要砍断锁链。”
说完,抽刀盯着几处猛砍数下,锁链叮当落地,门随之被踹开,一眼看见正虚弱倚在墙边的王宗赫。
即便李审言对他厌恶、嫉妒,一度想至他于死地,但也不得不承认王宗赫的风姿。若不是如此,这人也不会受到那么多赞誉。
再看眼前,说骨瘦如柴一点也不夸张,脸颊凹陷,肤色蜡黄,眼眶发黑,看着就是个行将就木的重病之人。
深深皱眉,李审言扫视这狭小的屋子,桌面剩余几块粗饼,角落大缸里还有半缸水,想来这些日子王宗赫就是靠这些充饥。
亏他撑住了。
李审言立在三步远的距离,“我问你,如实答。“
确定面前人听清后继续,“你到底是中毒还是染病?”
王宗赫静了会儿,“我被关进来时,确定是中毒。但待了这些日子,无法确定有没有染上疫病。”
他很虚弱,说完这几句话有些气喘。刚才试图开锁又费了些力气,现在连眼睛都得半闭着。
但王宗赫没有求对方救自己,很平静地说出了实话。
沉默在这间死气沉沉的小屋蔓延。
李审言盯着人,忽然道:“我可以救你,但前提是,出去以后你就要与陆清蕴和离,让她嫁给我,如何?”
王宗赫睁眼,与面无表情的李审言对视,然后又缓缓闭上眼。
他不会回答这种话,也不屑答。
如果他死在这里,那是他无能,没办法陪伴表妹一生,嫁娶之事自然由表妹自己做主,但他绝不会为了求生而被迫离开她。
李审言等了会儿,确定王宗赫是懒得回答自己,而非昏迷,不由扯唇笑了下,上前一步,“行!算你还有点骨气。”
如果王宗赫真答应了,他也瞧不起这人,更不会救。
说罢,李审言单手把人扛起,迅速往村外停马处跑。
途中还遇到桩意外,往外跑的路上,李审言没注意,抬脚绊到了一个在路边爬的孩童。
孩童浑身瘀斑、皮肤发黑,如果不是眼睛和手部的轻微动作,李审言几乎察觉不到他还活着。
看着他带人跑出来,孩童眼中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发不出音节。
李审言微微握拳,掠过人径直往马儿跑去。
接下来的路程就相当顺利了,把王宗赫放在马上,李审言再次冲出村庄外的包围圈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远远让出了距离。
看来都已经安排妥当。李审言如此想,没有停止扬鞭,策马继续往附近的小山去,那里有他让亲卫早就准备好的房屋。
小山早就被清出来了,不会有猎户农夫出入,除去李审言的五十亲卫,就只有大夫。
瞧见太子身影,全副武装的所有人立刻分成两队,一队接过王宗赫,迅速把人移到屋内医治。一队帮李审言解去身上所有衣物,用艾草等物把人熏了个遍,再送去药桶泡澡。
直到这时候,李审言才微微松了口气,狂跳的心渐渐平复。
深入瘟疫爆发的村庄和上战场很是不同,后者看得清敌人,只要有足够的武力就能自保。前者……谁也不能确保会不会染上疫病,就连他,这时候也要把自己和他人彻底隔开,等三天后毫无异状才能放心。
陆清蕴那儿此刻应该知道了消息,会很高兴吧。李审言想着,把自己泡进了浴桶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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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蕴确实知道了消息,是在李审言把人带出后才被告知的,彼时陈危已经奉命把吴鹤看守起来,再赶来向她禀告。
他注意到,向来冷静的主子竟有瞬茫然,想按住方桌的手落空,险些摔着。
陈危上前扶她,“主子。”
清蕴:“他们在哪?”
“在山上,被隔开照看。”
这是应该的,两人情况不同,隔开最为稳妥。清蕴没想到的是,李审言竟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还做了如此细致的安排。
作为一国储君,他的行为无疑冒失而冲动,如果当时清蕴在场,定会阻止他。
但作为受益者,她没法站在任何角度,说出一个指责的字。
“山脚下应该也有地方待着,我去那里。”
陈危颔首,“我和主子一起。”
收到清蕴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我请求来照看太子,古将军应了。”
太子虽然不是古辽带来的,但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要是不管不顾,回头陛下怎么想?陈危主动请缨,他当然不会拒绝。
至于他自己,他还要坐镇凤阳继续处理瘟疫的事,也要和南直隶总督周旋。
这即是说,陈危和他带领的部分人也可以留在这边专心照看他们。
清蕴点头,迅速赶去那名为鸳鸯峰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