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镇安帝平乱得帝位,在东西两营练兵。除此之外,还在户部领了差事。每天大致的行程是,卯时启程前往东营或西营,路途花费一个时辰,在营中待三个时辰,未时往回赶,申时出到户部。
如果遇上朝会,回来的时辰还要更晚些。
在户部待的通常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余下时间就可以任由支配。
如此下来,他一天最多睡三个时辰。
不过他天生身体强健,精力旺盛,日日如此也不见疲态。
清蕴住到宫里后,李审言回东宫的次数大大增加。
这天,好不容易从户部回来,他应太后要求到她宫中用饭,桌上一起的,自然还有清蕴。
圆桌不算大,摆六道菜就满满当当。太后平时茹素,为他们添了八宝鸭、清蒸鱼等荤菜,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徐徐用饭,然余光一直注意面前两个小辈。
随后发现,二人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她对周嬷嬷道:“我还是觉得不大妥当,就算法显大师批言为真,总不能按头让他们成婚。何况……清蕴曾嫁给少思,他们夫妻情深,若非意外,这孩子该一直是二郎的嫂嫂。”
周嬷嬷为太后斟了盏安神茶,柔声道:“如今世上再嫁的女子不知多少,在大公子过后,文襄夫人不是也二嫁给了王大人么?可见她心底并不抵触此事。太子殿下是您看着长大的,文襄夫人您也素来赏识,兜兜转转算出他们二人有缘,可见是上天安排。依老奴看,太子殿下是属石磨的,得推着才肯转。文襄夫人又是个玲珑心肠,察觉得出您的意思,寻常手段怕是不成。”
她见太后听进去可,压低声音续道:“倒不如借着礼佛的名头,让文襄夫人替您抄录《妙法莲华经》。这经书共七卷二十八品,少说也得抄上大半月。届时您再让太子殿下代您去取经卷......”
太后被说动了,“我记得,西苑梅林深处的藏经阁最是清净?”
“正是呢,那阁子里炭火总烧得不足,少不得要人添茶研墨。”周嬷嬷将手炉塞进太后掌心,“法显大师前日说要在宫中设七日法会,老奴想着,让文襄夫人帮着核对祭器名册,太子殿下协理禁军布防……”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太后透过帘缝,只见清蕴抱着几卷书立在廊下,杏色裙裾沾着茶渍,李审言正俯身去拾她脚边的青瓷碎片。
暮色里,玄色蟒袍与绯色襦裙交叠,虽不曾有目光相触,但分外和谐。
何时见审言这么有礼过?
太后慢慢下定决心,“就按你说的办。”
不管最终成不成,总要试一试。
出了寿宁宫,清蕴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对李审言故意露出的伤口视而不见。
“好狠的心,这伤可是帮文襄夫人挡碎瓷而来。”廊下无人,李审言边倒退着走,边看清蕴。
“如果不是太子,那瓷瓶也不会落地。”清蕴撩起眼皮,“这伤是该赶紧去太医院,不然就要愈合了。”
李审言顿时笑起来,爽朗开怀,“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这也是他今日特意提前下值的目的。
“……去哪儿?”嘴上问着这句话,清蕴已经随他的步伐偏离路径,回头看向白芷,她自觉地保持了一段距离跟随。
熟练地绕过守卫,步步走向目的地。途中见清蕴因衣裙行走不快,干脆接过她怀中书卷,再拉住她衣袖,而后慢慢的,转为握住她的手。
他手掌宽大,掌心和指腹有茧,温热有力,带着一往无前的力量。被这样紧紧握着,永远都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前路。
清蕴低眸看了眼二人双手交握处,没有开口,也未挣开。
行走到熟悉的地方,她恍然道:“午门?”
午门为紫禁城正门,凡遇重大典礼皆在此举行。它台基就有近四丈高,墙高十二丈有余,主楼和侧楼组成“凹”字形,恢宏大气,尽显威严。
李审言显然提前做好了安排,一路向上都没遇见侍卫,直至登顶。
他仍未松手,扬眉示意,“看此处风景如何?”
暮色如金箔熔铸,自琉璃瓦顶倾泻。
清蕴俯瞰而去,看到巍峨宫阙自脚下铺展,九重门阙次第洞开。
她看得出神。
不知何时,他的气息已离得极近,“你很喜欢这些风景,是不是?”
微微后退一步,清蕴不动声色,“为何这么说?”
李审言:“如果你当真喜欢平淡宁静的日子,便不会进入王家,不会嫁给李秉真,更不会在和王宗赫成婚当晚,拒绝我。”
他张开双臂,往后方城墙一靠,眉宇间神采奕奕,“恰巧,我也是如此。”
他道:“陆清蕴,我们天生一对。”
第120章 缘如风过隙,未肯释余温
立在广场遥望而去, 借着尚未暗淡的暮色,王宗赫能看见高墙上二人相拥的身影,一红一黑,极为明显。
他怔怔站在那儿。
无论之前如何欺骗自己, 说清蕴是受威胁或因其他而与他和离, 都没办法在此情此景下继续装聋作哑。
清蕴可以在人前伪装得温柔体贴, 在人后绝不会对毫无感情的人如此亲近。
李审言说了什么, 他们此刻又在因何相拥?
盏盏灯笼沿长廊燃起,点灯之人好奇看了眼站成木桩的王宗赫, 不知这位大人为何在此出神。观其衣袍至少是二品高官,便没敢打扰。
天色完全昏暗,再也没办法看到远处时,王宗赫上空多出一把伞。
疏影道:“爷,要下雪了。”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王宗赫低声。
钦天监早就告知今年冬日会有大雪, 彼时王宗赫还逼自己沉浸在公务中。
疏影呼出一口寒气, “是啊,明天忙完就是年假,您终于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王宗赫不语, 转身。
瞥了眼隐在夜色中的午门,疏影跟着往回走,故作轻松地开口,“过完除夕, 马上又是新的一年。”
届时气象不同, 许多事也可以有崭新的开始。
王宗赫:“确实, 你夫人来年二月便要生了吧。”
疏影一怔, 干笑道:“是啊,多谢爷记着。”
早知不该和主子说此事, 恐怕又勾得他伤心。
王宗赫确实被勾起了回忆,却并非伤心。
伤心是需要精力的,从在凤阳府听清蕴提出和离,到独自回京,再到真正和离,他不可能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自觉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尝试,却仍然无法挽回清蕴,起初浮现的情绪是自厌。
他知道自己从小就不讨女子喜欢,过于古板正经的性格、沉闷乏味的兴趣、不够温柔的体贴,种种相加,铸就了一个外人口中稳重可靠的他,却不是一个值得人喜爱的夫君。
那些夸他和清蕴伉俪情深的人,哪知其中有多少是清蕴的功劳。唯有她在前面引领,他才知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
离开清蕴,王宗赫不过是个无趣至极的人。
曾经那么想和清蕴要个孩子,也不过是觉得这样会让彼此联系更加紧密,为自己添一份筹码。
如今,只能说上天也许都看穿了他卑劣的心思,所以没给他们赐下这个缘分。
见王宗赫又不说话了,疏影不擅长地努力找话题,“说起来,爷明年是不是要离开京城了?”
他贴身跟随,自然知道镇安帝曾找自家主子谈话,问其是否愿意以“钦命理漕大臣”的名义去江南一带管理漕运。
镇安帝此举有两重用意,一是进一步锻炼王宗赫,使其位置更稳,把他当做未来首辅培养。二则是让他出门散心,避开这段时间。
王宗赫:“会去两三月。”
“这么短?”疏影微惊,他以为怎么也得一两年。
毕竟没法挽回,就只能靠时间遗忘。
王宗赫淡淡扫了他一眼,步伐不变,“去两三月,或两三年,于我而言并无区别。能短时间做完的事,就不必拖延。”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忘记清蕴,既如此,不如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官场。
疏影微怔,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暗道不好,主子莫不是有不再续娶的打算?
夫人固然令人难以忘怀,可主子还这么年轻……
他定定神,“爷,我曾听过一段话,想说给您听听。”
王宗赫嗯了声。
疏影略一踌躇,将伞面压低三分:“拙荆尝言,缘法如云聚散,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皆由天定。若曾以诚心相待,纵使离散,亦非憾事。”
王宗赫意外看去。
疏影笑了笑,“我自幼跟随您读书习文,却不如她看得通透,是不是?”
王宗赫偏首,“你是指我虽贯通四书五经,却亦心有执念,不够通达?”
“属下不敢。”
缓缓向前,王宗赫偏首望了眼空中开始飘扬的雪籽,驻足,目色深深,“暮雪侵衣重,孤灯照影深。”
疏影撑伞的手微紧,半晌,听他吐出后两句。
“缘如风过隙,未肯释余温。”
念出这首诗,王宗赫笑了两声,抬步离开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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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太后舍下脸皮留了清蕴在宫中过。
镇安帝未置一词,他忍着没戳穿儿子已经算宽容,却不可能出手帮忙。
于是,在太后让他给李审言轻松点的差事时,镇安帝拒绝了,“太子为一国储君,将来要扛的是江山万民的担子。今日户部税银、明日边疆战报,桩桩件件都要从他手里过。现在图轻省,将来怎么镇得住朝堂?”
说着放缓语气,“母后疼孙儿的慈爱之心朕明白,可国事不是过家家,当年我习书读文、带兵打仗,三更灯火五更鸡鸣都是寻常。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我倒要怀疑他配不配得上东宫之位了。”
太后:“好,他不配,你再找个能配的来。”
镇安帝:“……”
“我不管那些,你还年轻,本就该好好带他。那些家国大事哪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又哪里有能做完的时候?别人过年都能休沐,就太子在忙,他一个人能忙出什么来?”太后怒瞪,“到底不是自己带大的,不会心疼。”
镇安帝:“……”
跟着吵下去,那些往事都能被翻出来,镇安帝果断选择了休战,“行,那就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