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离开时,李桃花道:“光靠这些线索,也不能证明那具尸体就是梅依云啊。而且照那老婆子说的,梅依云是因为不是男孩才和她娘被赶出去,那几乎能去除她女扮男装的可能性了,要是个男的,估计早被供起来了。”
李桃花说着话,白眼便已经忍不住翻起来了,许文壶却若有所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不觉,两个人走到镇子外,秋日的夜空格外幽静,前几日尚且聒噪的虫鸣在此刻不复存在,回响在黑暗中的,只有归巢倦鸟的零星长鸣。
李桃花见路口有辆马车在等,理所应当以为是来接自己和许文壶的,便大步走了过去,“不管了,先回去睡觉再说。”
许文壶瞧着那马车映在夜色中的轮廓,隐约感到不对。
忽然,他眉心蓦然一皱,高声呼唤:“桃花!回来!”
另一边,李桃花已经小跑到马车前,踩着马凳利索踏了上去,顺手便撩开了毡帘——
马车内,烛火幽微,林祥手捧卷椟,眼眸低垂,正在专注品读。
听到声响,他抬头,对李桃花勾起一抹阴森的笑,轻声道:“李姑娘,好久不见啊。”
“林祥?怎么是你?”
对上林祥不怀好意的眼神,李桃花下意识将身体往后撤,不料一脚踩入空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救命!”
李桃花做好了将屁股摔成八瓣的准备,闭眼后却感觉身体一轻,后背还紧贴一道有力的心跳。
她睁眼,正看到许文壶的眼睛。
月光下,清澈干净,充满关切的眼睛。
许文壶气喘吁吁,因是疾跑而来,整颗心狂跳不停,活似揣了只即将跳出来的兔子。即便危险解除,他也顾不上撒手,而是紧张地道:“怎么样,可曾伤到?”
李桃花摇了摇头,主动从他怀里出去,手指着车厢,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惊诧,“林祥在里面。”
许文壶扶她站平稳,往前两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林祥躬身步出车厢,徐徐下车,对许文壶作揖,斯文有礼地道:“许大人,好巧啊。”
在他身后,陆续现出十数名随从,包围在许文壶与李桃花身边。
许文壶的气息平稳不少,口吻蓦然冰冷:“巧吗,我看不是巧,是蓄谋已久才对。”
林祥皱了皱眉头,一副受伤模样,“许大人这话说的,当真要伤林某一片赤诚之心。”
仿佛前两日在大相国寺里威胁许文壶的根本不是他。
许文壶不愿与他废话,拉起李桃花便要动身离开。
林祥冷下声音:“京中人多眼杂,我不便与你说话,来了这里,倒显清净。许文壶,你性情刚直不喜弯绕,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能考上榜眼的人,对眼下的朝中局势不会看不明白。自九千岁掌权以来,世家逐步瓦解分离,新贵汹涌四起,若非宋相手握兵权,这大梁朝廷于九千岁而言,早已犹如探囊取物。而今陛下不问政事,不理民生,私下还偏好男风,不近女色,皇室子嗣枯竭,后宫毫无所出,此乃王朝易主之征兆啊。”
许文壶猛然顿住脚步,转头狠狠瞪向林祥。
林祥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我同为儒生,最懂十年寒窗的苦楚,老天生我们一场,与其为人鱼肉,不如争做刀俎。”
“许兄,九千岁少有对谁青眼相待之时,机不可失啊。”
许文壶回过脸不再给他眼色,极力压制住体内汹涌的愤怒,咬牙切齿道:“夜黑风大,林大人说话声小,在下听不到。”
林祥干脆加快步伐绕到他面前,不死心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你如果有那份心,早在天尽头时便接受了王大海的示好,何必等到今日?”
“可是许文壶,王大海所能给你的,连九千岁一根汗毛都不如,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许文壶握紧李桃花的腕子,步伐决绝。
“许文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林祥咆哮。
夜色下,林祥体面尽失,恶鬼般张牙舞爪道:“你摆出这副清高给谁看!你以为宋相就是什么好人吗?我告诉你,昔日主考判官之一的薛斌乃是他的门生,正是宋相授意,薛斌才压了你的名次。你考中的根本不是榜眼,而是状元!”
第124章 归位
秋风呼啸, 倦鸟惊啼。
许文壶的步伐僵滞一瞬,脚步旋即落下,正常前行,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桃花撒开他的手,转身一脸震惊地朝向林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许文壶本来是状元?”
林祥大笑出声, 看着许文壶沉默的背影, 讥讽道:“想不到吧,连我都没能想到, 三元及第者居然是这样一个不知变通,不识好歹的呆子。更让我想不到的, 是历来被所谓朝中清流推崇的丞相大人,居然会暗箱操作,把原本能当状元的人压为榜眼, 还任由吏部将其发配到天尽头那种鬼地方等死。”
李桃花不自觉间便已瞪大了眼睛, 磕磕绊绊道:“你说什么,你说,你说是……”
林祥瞥她一眼, 目光落到许文壶身上, 喟叹一声:“早在天尽头的时候, 我便以为,凭你我的才能, 若不是敌人, 兴许还能成为朋友。现在看, 是我想得太多了。许大人,林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林祥转身回到马车上, 只听车夫一声呵斥,马儿扬声嘶鸣,启程上路。
李桃花木头似的原地愣了许久,直到马蹄声都远了,才一个猛子回过神,大喊一声“王八蛋宋骁!”拔腿便跑。
许文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着急道:“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怒道:“我要去找宋骁问个清楚,问他林祥口中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当初他到底有没有害过你!”
许文壶攥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在此刻显得强势许多,字句有力道:“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必再惹麻烦。”
所有麻烦自有他扛,他只要桃花好好的。
李桃花扬手便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一副见鬼的语气,“许文壶,你是被风吹傻了吗?他宋骁可是把你科考的名次给压低了,我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科考对你们读书人来说有多重要,你心里就一点怨气都没有?你本来是能当状元的!我就不信了,那什么劳什子吏部,敢把状元丢去天尽头受罪。”
说到此处,李桃花恍然大悟,“对啊,说不定你能到天尽头也是他在里头搞鬼呢,不行!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明白!”
盛怒的李桃花活似脱缰野马,力气之大,许文壶根本摁不住。
他急了,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无奈至极道:“即便搞鬼又能如何,木已成舟,你我都该看开才是。”
“什么粥不粥汤不汤的!姓许的你是鬼迷心窍了吗!如果不是他宋骁,你至于去天尽头受苦受罪?至于好几次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可我如果不去天尽头,此生不就遇不到你了!”
许文壶将埋藏心中许久的肺腑之言吼出,霎时间,全身滚烫,心头狂跳不止,仿佛一口烈酒入喉,血液都在微微颤栗。
秋风吹在二人身上,飞扬的发丝勾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李桃花呆呆看着许文壶的脸,因皱眉而显得锋利的眉峰,感受着他因激动而急促升温的吐息。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炽热的模样,从未。
李桃花抬起手,探向许文壶脸颊——然后重重一落!
“啪”一声清亮脆响,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下。
许文壶被打懵了,眼神都瞬间变得清澈。
“许文壶,你是疯了吗?”李桃花的声音怯怯的,显然有点怕他现在的样子。
她双目茫然,上下打量着他,喃喃道:“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怪吓人的,难不成是病了。”说着,连忙将手贴上他的额头,看是热是凉。
许文壶避开李桃花的手,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顿时脸颊滚热,无地自容。他转过身,平息下来心情,而后回过脸,用一如往常温和的语气,对李桃花道:“没什么,是我今日太累了,走吧桃花,咱们该回去了。”
李桃花还懵着,下意识点过头,随之便迈出脚步。
脚步迈到一半,她又转回身子,将自己的手递给许文壶。
“夜黑风高的,你抓紧我,别迷路了。”
许是忙碌一天累坏了,李桃花此刻的声音格外柔软,听入耳中,像羽毛拂过心梢。
许文壶刚平静的心又止不住地悸动,他看着李桃花小巧纤细的手,伸出手去,同过去一样,只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做过几百次的动作,本该平淡才是,却因为秋夜寒冷,二人肌肤相贴的瞬间,各自感到一股暖流游走全身,心跳不由加快。
……
回到大相国寺,已是次日的晌午时分。
李桃花困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分明想倒头就睡,又害怕许文壶不要命继续查案,便先监督着他上榻休息,自己才睡。
二人的床铺仅有一扇白纱屏风遮挡,李桃花睡了整整一天,睁眼已是落日时分。隔着屏风,她能看到对面床上的被子还在隆起,便认定许文壶还睡着。
她松了口气,慢悠悠地起床,先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然后打着哈欠绕过屏风,“别睡了许文壶,先起来吃点东西,不然就要饿昏了。”
话音落下,半天没有回应。
李桃花只当人没醒,便扬高了声音,“醒醒呆子!起来喝胡辣汤了!牛肉包子吃不吃啊!”
还是没声。
李桃花意识到不对,凝神盯着隆起的被子,就这么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把被子一把揭开。
躺在被子下面的,赫然是只枕头。
看着枕头,李桃花的脑子里直接出现许文壶是如何等她睡着后爬起来,如何把枕头藏被子里代替自己,又是如何鬼鬼祟祟溜出了房门。
李桃花气得困神全飞了,咬牙切齿道:“许!文!壶!你个王八蛋!”
*
“阿嚏——”
许文壶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天,不由低语:“看来真的该添衣了,也不知桃花睡醒是否会被冷到。”
中秋佳节一过,翰林学子尽数归位,藏文馆外人来人往,只是稍微没有留意,许文壶便被撞个趔趄,怀中古籍摔落一地。
他心疼不已,连忙躬身去捡,过程中,忽然多出了一双白皙年轻的手帮忙捡拾。许文壶抬眼看去,正看到崔颜光的脸。
“许兄好生勤勉,既领了重要差事,大可事急从权,专心查案,何必再来翰林院上值。”崔颜光笑道。
许文壶将古籍摞好,吹干净上面的浮尘,“在其位谋其政,我身为侍读,自然要尽到侍读的本份,闲暇时待在翰林院,以备陛下随时召见。”
崔颜光帮他将古籍全部捡完,起身时递给他道:“看来,案子尚且没有进展。”
许文壶接过,并未反驳,只道:“尸体遇害时的年份太过久远,想查出真相,非朝夕之易事。”
崔颜光点头附和。
二人自此无话,各怀心事地走着。
许文壶察觉出气氛中的僵持,虽无话可说,终究主动张口,不料张口瞬间,崔颜光也跟着张口。
“崔兄……”
“……许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