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听说女孩子十三四岁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这都十七了,开也开得忒晚了点吧。
李桃花心烦意乱,干脆抱过白兰养在窗边的一盆茉莉花,揪着花瓣,开始喃喃数落:“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
“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
满盆只剩最后一片花瓣了。
李桃花一怔,动作也僵在原地,平静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来回拉扯。
拉扯到最后,她将花瓣一把扯下塞进嘴里,嚼的满口清香,凶巴巴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跑回被窝里睡觉,也不嫌热了,被子一拉没过头顶,闷死也不掀开。
翌日清晨。
“啊!谁把老娘的茉莉花薅秃了!”
白兰叫得如丧考批,房顶都开始隐约震颤。
李桃花将脸埋进枕头里,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小点声,吵死了。”
眨眼的工夫已沉睡过去。
等她终于睡醒,窗外日头已上三竿,房中只她一人。
“梅姐?兰姐?小竹?”
李桃花叫了一圈没人回应,便起来穿好衣服梳洗完整,先去了膳堂。
膳堂里全是摸鱼打牌的衙差,并没有她要找的人,李桃花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摸了个窝头便往前衙去了。
……
公堂内。
几个混子跪在堂下,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吊儿郎当道:“哥几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赔钱是不可能赔的,县大老爷自己看着办吧。”
白家三姐妹候在堂侧,见此无赖模样,白梅面色冰冷,白兰气得咬牙,白竹则在两个姐姐身后小声抹泪。
堂外禁线开外,聚满了看戏的街坊,混子的爹娘兄弟也在其中,耀武扬威之态,吃准了这稚嫩的县大老爷不能拿自家孩子怎么样。
“啪!”一声,惊堂木落下,一身墨绿官袍的年轻县太爷发话:“放火烧屋乃是死罪,即便没有伤亡不得重罚,也该改判流——”
眼看结果脱口而出,许文壶一想,觉得不对。
这都已经是边陲了,再流放还能往哪流放?何况衙门一群摸鱼的懒蛋,连个能任命的人都没有,谁能带他俩上路?怕是出了衙门的门便放虎归山了。
最后几个字卡在他嘴里不上不下,在公案左侧提笔记录的李春生也不得不打住,斜
眼瞟去,不懂这县太爷是几个意思。
满堂寂静中,许文壶现翻了一下大粱律法,灵机一动,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抽出两根绿头签往堂下一摔,口吻斩钉截铁,“各两百大板!”
堂外顿起喧哗,混子的脸也唰一下白了,其中一个模样彪悍的当场喝道:“不对!你刚不是想说流放吗!怎么改成两百大板了!”
许文壶和颜悦色道:“流放路途艰苦,本县体恤尔等,特将路程折算成板子,三千里路,只折成两百大板,还给你们少算了一千里,算是极为开恩了。”
“开恩个屁!整整两百板子,玉皇大帝来了也得被打死过去,你就是故意的!”
许文壶并不与之纠缠,亮起声音道:“来人,行刑。”
话音落下,无事发生。
混子们脸上的惊恐也逐渐转变成讥讽与不屑,“不会吧大老爷,偌大个县衙,不会连个能行刑的衙差都没有吧?”
“哈哈哈,打啊,早打早完事,哥几个还得回去喝酒呢。”
“这衙门里头有名有姓的都是自家弟兄,我看谁好意思动手。”
混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肃静的公堂变成一锅大杂烩。
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赫然亮起:“我好意思!”
李桃花挤入公堂,将嘴里最后一口窝头嚼完咽下,顺手摸了杆刑杖,眼神冷冷扫过一排混子,“谁第一个来?”
混子狠狠斥责:“好你个李桃花,你可是天尽头土生土长的人!你怎么能帮着这些外乡人欺负咱自家人?”
李桃花啐了一口,无比嫌弃道:“臭不要脸谁跟你是自家人,少在这恶心我。还有,我这不叫欺负,这叫替天行道,倘若不是那日夜里风小,你知道你们那一把火,天尽头要死多少人吗?”
“那你也不能打我!我还去你摊子上买过不少猪肉呢!”
“是买是抢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桃花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样子,扬声呵斥:“倒是来个人搭把手啊!”
混子们见状爬起来便要逃命,许文壶正要屁颠颠过去帮忙,兴儿一个扫帚扫来,将混子们齐齐撂倒,腕口粗的麻绳绕了几圈,将人捆在了一起。
李桃花干脆也不轮流动手了,一板子落下去,打着谁是谁。
“啊!”
一声惨叫出来,随即是更多的惨叫。
“啊!你这死丫头手也太重了!啊!”
“李桃花!你跟你爹李贵一样,都是烂货一条!”
听到李贵的名字,李桃花的脸彻底黑了下去,手上力气突然大增,手起手落,次次带血。
惨叫声渐渐消停,几个混子被打得血肉淋漓,血水染红了好大一片,挨个昏死过去。
堂外的家眷终于嚎哭:“别打了!我们愿意赔钱!我们赔不行吗!”
许文壶命兴儿上前收钱,收完回来,他点完数额道:“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减去五十大板,保留一百五十。”
“你个狗官!我们钱都给了,你还不放人吗!”
“天尽头从来没有你这样断案的!”
“李桃花你个小贱人!你住手!你非要打死我们孩子才甘心吗!”
李桃花听着此起彼伏的骂声,往磨得通红的掌心呸了口唾沫,打得更起劲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高升,火辣辣的一个圆球,挂在公堂上空,明亮刺目。
“……一百四十五,一百四十六,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一百五——满了!”
随着兴儿的一声提醒,李桃花将使出的力气猛然一收,板子一扔,腰肢弯了下去,气喘吁吁。
地上,血水成泊,几个混子早成了一堆毫无动静的血肉,和她在案板上分割的猪肉没有区别,纵然能活也是残废。
惊堂木一响,许文壶朗声道:“退堂!”
家眷大哭着涌入,七手八脚将混子们抬走了,临走不忘对李桃花放出狠话。
李桃花累得浑身冒汗,根本不在意他们是要将自己碎成几块,只想大喘粗气。
不知不觉,场面静了下来。
看热闹的都散去了,兴儿叫嚷着饿了,三姐妹喜极而泣,张罗着要摆一桌好酒好菜。
堂中似乎只剩下两个人。
汗滴顺着李桃花通红的脸颊滑落,滴入冒着香热的领口之中,两侧鬓发粘在粉白脖颈上,湿透弯曲,水光粼粼。
感觉到额头一阵发刺,她大口呼着气,抬头望去,望到直直看着自己的县太爷,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妙龄少女替天行道?”
许文壶呆呆瞧着她,目不转睛,启唇喃喃吐出一句:“桃花,你……好漂亮。”
李桃花本就快的心跳猛然间更加剧烈。
她已分不清脸上的热到底是累出来的,还是被这句话惹出来的。
烦死了,谁家好人会夸一个刚打完人的女子漂亮。
李桃花冷哼一声,高抬起下巴,高傲的把脸别开,“夸我漂亮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她大步离开,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公案旁,早被忽略的李春生默默松了口气。
*
房中门窗紧闭,水汽氤氲,李桃花泡在浴桶中,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许文壶那句:“桃花,你……好漂亮。”
旋即便又是白兰那句:“他当然喜欢你了,不然他干嘛对你这么好?”
李桃花本就红润的脸颊更加通红,连身上都跟着红透,她打向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双手捂紧脸,“好烦啊!都给我闭嘴!”
她努力又努力,一颗心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洗完澡,她心一横,决定去问许文壶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胡乱将湿发挽成发髻,李桃花换好衣服出房门,听到膳堂处有声音,便先走了过去,远远便望到白兰在风风火火忙碌切菜烧火,白梅把想帮忙的人全拦在外面,避免他们帮出倒忙碍手碍脚。
最为碍手的许文壶站在其中,身姿清瘦挺拔,莫名其妙的惹眼。
李桃花正要上前,许文壶的声音便飘了来。
“日头燥热,白竹姑娘还是听两位姐姐的话,回去歇着为妙。”
“兴儿,你不要喝太多凉饮,肚子疼就不好了。”
“李兄的脸色是一直如此苍白么?是否需要抓副药调理一二?”
“咦,这棵树似乎生虫了,改日要找树医医治才是,它为我们遮阳,我们也该好好待它。”
李桃花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下去,自言自语道:“对我好就是喜欢我么,我看他对谁都挺好的。”
怕是家养的蚂蚁死了都得哭两声。
李桃花揍了一上午的板子没减气力,此刻忽然无精打采起来,也不想上去了,转身便又往卧房的方向走。
回到卧房,迟来的疲惫席卷而来,李桃花躺在榻上,什么也没想,闭眼便沉沉睡去。
太阳落山之际,敲门声将她吵醒。
李桃花迷迷糊糊下了榻,开门见是许文壶,心中已无波澜,闷声闷气道:“找我干嘛。”
许文壶褪下官袍,已换布衣常服,一身斯文,干净谦和。他温声道:“饭都做好了,前去吃些吧。”
李桃花倦倦道:“我只想睡觉,你们先吃吧,给我留点就行。”
许文壶更加轻声细气,“既已到了饭点,不饿也是要吃的啊,不然饿坏身体如何是好?你若实在没力气,我就将饭给你端来,你吃下两口再睡,好吗,桃花?”
李桃花的眼睛顿时睁开了,蹙紧眉头盯着他说:“谁准你叫我桃花的?”
许文壶愣了一下,老实回答:“若我没有记错,就是桃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