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壶苦笑道:“原先我想等学堂建成之日,由你当第一个教书先生。可现在,只怕是看不到那天了。”他对李春生拱手,“李兄保重,后会有期。”
李春生内心五味杂陈,不由自主便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神情里满是无力。
他走到李春
生身后,看向从停下便被背对他的李桃花,柔声唤道:“桃花。”
李桃花强压哽咽,狠下声音道:“你要走就走,不要跟我说什么肉麻的话,我不想听!”
许文壶叹息一声,她不转身,他便走到她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两纸文书,道:“桃花,这个是你的卖身契和户籍,其实先前我便尝试过去红杏楼为你赎身,可惜那时王大海在世,鸨母受他指示,如何都不肯松口。我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从长计议,不想分别竟来得如此之快。昨夜回去,我越想越不放心,便让兴儿领人去红杏楼打砸了一番,逼迫鸨母就范,鸨母害怕,终于松了口。”
他将卖身契一撕两半,握起她的手,将户籍交到她的手中,温声道:“桃花,从此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
李桃花看着手里的户籍,和地上已经两半的卖身契,忽然泪如雨下,拼命抹着眼泪道:“你花了多少钱?”
许文壶一愣,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柔声说:“没多少。”
李桃花:“没多少是多少?”
许文壶不吱声。
“你说不说!”李桃花急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欠你多少!”
许文壶从没对她撒谎过,闪躲着眼神差点便要将“五百两”三个字脱口而出,但看到李桃花满面的泪痕,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转身爬上毛驴便跑,扬声道:“真的没有多少!桃花你以后照顾好自己,后会有期!”
李桃花拔腿便追,“许文壶你个混蛋!你跑什么跑!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兴儿也跟在后面追,“公子还有我!你别跑那么快啊!”
李桃花哭太凶,加上一夜没睡,体力很快便不够用了。鱼肚白的天际下,她只能扶着腰,眼睁睁看着那主仆二人骑着毛驴走在山路的尽头,身影凝聚成黑点,黑点再越来越小,直到再也不见。
李春生推着木轮椅,好不容易才追上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桃花,天亮了,我们回去吧。”
早秋清凉的风吹拂在李桃花的脸上,她泪眼朦胧,望着没有尽头的山路,喃喃道:“亮了么?可我怎么觉得,它还是黑的呢。”
第60章 蚕
烈日当头, 葱郁翠绿的树冠中,榴花红似火烧,浓烈的光影穿过花朵的缝隙倾洒下来, 斑斑光点随风摇曳,明亮而灵动。蜜蜂穿梭在火红的花朵之间,翅膀发出嗡嗡振动。
李桃花借着树下的凉荫, 正在专心洗衣服, 她的手劲很大,湿透的衣裙被大力揉搓在搓衣板上, 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皂角的清香四溢。
门扉被缓慢推开, 李春生出现在她门口,静静观望她许久,忽然道:“我奶奶今日杀了鸡, 做了你最爱吃的炒鸡肉, 眼下应该快出锅了,你快跟我过去吧。”
李桃花没说话,动作不间断, 只顾洗衣服, 仿佛院子里根本没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理会任何人, 但饭总不能不吃,桃花, 听话。”
“香味都飘过来了, 不信你闻闻, 你就不馋得慌?”
李春生自顾自演了半天独角戏,李桃花头都不带回一下。他的双眉逐渐皱紧,语气一沉道:“够了李桃花, 你准备失落到什么时候?”
斑驳碎光为之一静,李桃花忽然冷笑着说:“失落?我才没有失落,他为我赎了身,还给我留下这么多钱,我不光把被李贵卖掉的房子买回来了,后半辈子也能衣食无忧,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失落的?”
李春生盯着她连后脑勺都写着“死倔”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的话憋了那么多,最终不过叹息道:“我都还没提他的名字,你怎知我料定你会因他而失落。”
李桃花沉默一二,沉声道:“我不饿,不想吃,你回去吧。”
李春生一声重重的叹息,随后便是长久的寂静。忽然,他重新出声道:“桃花,你跟着许兄离开吧。”
李桃花洗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猛地转头看向他,一脸见鬼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李春生看着她,表情无比认真,“你的户籍已经拿到手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天尽头烂成这样,你又那么讨厌天尽头,为何不借此机会跟他离开?他现在走了还不到两天,说不定连附近的山头都没出,你现在若是找匹快马去追,兴许还能来得及。”
李桃花长睫低垂,阴影将眼中的情绪遮住,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直到一丝伤感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她将洗好的衣服端到晾衣绳下晾晒,语气里是漫不经心的随意,“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不要瞎给我出主意。”
李春生有点急了,皱紧眉道:“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这天尽头愚昧成风,人人顽固不灵,除了勾心斗角就是互相算计,男人们只知去赌,女人们只有在家里哭,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我只恨我这双腿没出息,不能出去闯上一闯,否则,半刻都不会待在这破烂地方。”
他顿了一顿,有些痛心似的,“当初是你把我从屋里拉到屋外,逼着我去衙门当值,与人说话共事,让我发现外面世界的广阔。可怎么轮到你自己身上,你便固步自封,画地为牢了?”
李桃花将拧干水的衣服重重抖开,没好气道:“你现在说话怎么也跟许文壶似的文绉绉听不懂了,你要是想他,就自己去找他,少来这里教唆我。”
李春生被她气得哑口无言,推着木轮椅就要离开走人,转身之际,他哼了一声,心有不甘地道:“真不知道这地方还有什么值得你眷恋的。”
一阵清风穿过院落,火红榴花随风而动,地上光影摇曳,起伏不安。
听到木轮转动的声音远去,李桃花好像被抽走许多力气一般,晾衣服的手都抬不起来,她将衣服放回盆子里,缓慢地蹲在地上,眼睛不眨,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有只蜜蜂“嗡”一声从她头顶飞过,她才回过神,起身走到厨房盛出早就做好的饭菜,另拿了只碗将饭碗扣上,食盒都懒得装,随便捡了双不知脏净的筷子,手端着便走出了家门。
*
八字胡同里,李桃花走入李贵的住处,将碗筷朝李贵跟前一扔,不冷不热道:“吃吧。”
李贵一天就等着这顿饭,饿得前胸贴后背,筷子都顾不得用,上手便往饭往嘴里扒。
吃着吃着,他忽然哭了起来。
李桃花心里本来就乱,见状更加不耐烦,“你哭什么哭,吃出来我在里面下毒了吗?”
李贵也不回答,就一昧哭,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爹真是后悔啊,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赌,结果把自己害成现在这样!还好有个闺女,如若不然,别说吃饭,只怕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李桃花犯起恶心,忍不住骂道:“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我拿到外面喂狗!”
李贵赶忙护住饭碗,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他打了个饱嗝,偷偷打量李桃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丫头,你今日是不是不开心啊?”
他又往院子外张望两眼,“那个年轻的县大老爷呢,怎么没跟你一块过来。”
李桃花冷着脸收起碗筷,起身便走,一句话不想多说。
李贵却在这时哀嚎起来,如遭受酷刑一般。
李桃花扭头不耐烦道:“你又怎么了?”
李贵指着自己身上的褥疮,泪眼哭道“疼啊,疼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李桃花扫了眼褥疮,想当没看见继续离开,但李贵便跟要死了一样嚎个不停,动静比鬼哭声还难听。
墙外不知道哪里的邻里忍受不了,突然隔墙暴喝:“嚎你爹个头嚎!活不了就去死啊!”
这事儿若发现在自己身上,李桃花说什么也要骂出去,但是针对李贵,她无话可说。
许是觉得这样吵别人也不是办法,李桃花短暂想了一下,还是去打来水把李贵的身上擦了一遍,又去买来干净被褥,把早就恶臭熏天的被褥换了下来。
如此忙活一番,房中的气味才算清新,李贵也总算有几分人样。
可在李贵擤着鼻子又要对李桃花感激涕零时,李桃花抹着汗便出去了。
等回来,她手里就多了副拐杖。
李贵两眼顿时发亮,忙不迭道:“这哪来的好东西?”
李桃花将拐杖往床上一扔,也不怕不小心砸死他,冷冰冰道:“这个是李春生的,等新的打好我就把这对还给他,你自己学着用吧,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做饭,别指望我以后能伺候你。”
李贵连连答应,坐起来便挣扎着使用拐杖下榻。好在他被挑断的手脚筋不是同一边的,落地时,勉强能维持起平衡。
“丫头你看,爹又能走路了!”
李贵兴奋至极,正要学着走两步,脚下一个不稳,重重摔了一跤。
李桃花不去扶他,冷言冷语道:“以后多练练,摔死了我可不给你收尸。”
李贵不仅不叫唤了,还嘿嘿发笑,撑着拐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搀扶起来,对李桃花说:“闺女,爹学会了,爹拄着这两根拐棍能走能动,以后就不用你每日来回伺候了。从今天起,咱们父女齐心协力,再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就像从前一样!”
听到“像从前一样”,李桃花的心梢动了动,但等抬头看到李贵的脸,被卖入红杏楼的画面历历在目,她还是难抵厌恶,转过身道:“练你的拐杖吧,我走了。”
“闺女慢走!”
……
李桃花走在大街上,假装听不到耳旁的窃窃私语。“狗官”许文壶被逼走了,她这个狗官的好帮手自然也得不到其他人什么好脸色,但她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加上从小性情彪悍,明面上没人敢与她为难,最多背后嚼舌根子。
“你们看她那副样子,怎么不接着狂了?”
“狗官一走,她就成霜打的茄子,狂不起来喽。”
“活该,做女子最忌讳要强,她就是太要强了,比老爷们还强是要倒大霉的,我看以后谁还敢娶她。”
李桃花双目发直,静静看着脚下这条自己走了十七年的路,逐渐感到一切都无比陌生。
走到新开的木匠铺门口,她摸向腰间荷包,发现里面竟是空的。
她将荷包取下,干脆往外倒,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倒出来。
“奇怪,我钱哪里去了?”李桃花狐疑起来,可紧接着,她就想到自己给李贵擦洗身体时的场景。
她心里咯噔一声,大步跑回到八字胡同,待到住处,她气喘吁吁往房中一看,只见刚换好的被褥干干净净,上面不见了李贵。
她又在院子里找,在院子外找,就是没有李贵的身影。
哪怕那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在脑海里炸开,但李桃花还是不愿将心里那块石头落下,她安慰自己:可能是到外面透气去了?躺那么久,是该动弹动弹了。
意识到自己在替李贵找补,李桃花将牙一咬,把全部自欺欺人的安慰推翻,转身便往街上跑去,一直跑到人声鼎沸的赌场门口。
她往里仔细打量一遍,没看到李贵,正要松口气离开,背后便忽然传出李贵的声音——“大!大!大!大!大!”
李桃花僵硬地回过脸,循着声音望去,总算在一堆赌徒里找到李贵的身影。他双目爆满通红血丝,头顶青筋炸开,嘶声力竭,用仅剩的那只手拼命捶打赌桌,唾沫横飞地嘶吼:“大!大!大!大!”
一声大响,骰盅落桌,荷官高呼:“小——”
李贵哀嚎一声,拳头险将赌桌砸出个窟窿,咬牙切齿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再来!”
赌坊外,烈日灼心。
李桃花就这么驻足看着眼前一幕,汗水蛰入眼睛,刺挠发疼。可她没有震惊,没有失望,甚至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她看着李贵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只是笑了一声,而后转身,走了。
步伐迈出的瞬间,她看着前方,表情变得无比坚定,好像下定了某些决心。
*
雨过天晴,山间小道泥泞难走,驴蹄子陷进去要拔半天,只能牵着走。
过了前方的高坡,便算彻底走出了天尽头。许文壶却忽然回头,眺望来时方向。
“公子,您在看什么?”兴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