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这荒山野岭的驴被人顺走,她还不忘把一旁吃草纳凉的驴给一并薅走, 任怎么哀嚎都没用。
待等一人一驴抵达农户门外,李桃花还没迈入门槛,便着急忙慌地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她在脑子里略过一排疑问, 光天化日之下传来妇人哭声, 还是许文壶前脚讨水后脚便传来,一时间她连许文壶恼羞成怒强抢民水的画面都出来了, 但她也知道那呆子不可能干得出来,兴儿还差不多。
墙上麻雀叽渣叫, 李桃花放眼望去,只见狭小干净的院落中,有名妇人正在水缸旁扶腰大哭, 在她旁边, 许文壶手捧水壶,正一脸不知所措地站着。
听到李桃花的声音,许文壶转脸, 双目迷茫地望着同样迷茫的李桃花。
许文壶身后, 兴儿探出头道:“大婶你别哭啊, 你若舍不得这点水,大可不必答应给我们, 我们走就是了。”
妇人哭得越发厉害, 手里的葫芦瓢都拿不住, 摔在地上险成两半,浑身发着哆嗦。
这时,有名皮肤黝黑的男子从堂屋跑了出来, 将女子扶起来护在身后,捡起葫芦瓢盛水,再往许文壶手里的水壶灌,愧疚道:“让几位看笑话了,我娘子她不是那个意思,家里就算再揭不开锅,总不至于连口水都不给人喝。实在是家里刚出事,我家娘子太过难受,看到公子身后的这位小兄弟,撑不住便哭了出来,而不是因为舍不得借水。”
许文壶听完,倒不迷茫了,但眼中旋即被狐疑填满,半知半解地看了眼身后兴儿,回过脸温声问:“您可方便告知具体是出于何事,竟使得尊夫人见到在下身边刁童便触景伤情。”
文邹邹的年轻书生向来是不引人忌惮的,男子没什么警惕,脸上顷刻布满愁云,唉声叹气道:“我儿子丢了。”
这句话一出,不止许文壶,连李桃花都精神一振。
李桃花大步走上前道:“多大?什么时候丢的?”
男子眼底渐渐发红,哽咽着说:“八岁,大前天的晚上找不着的,距今已有三日了。”
许文壶随即道:“在何处丢失?”
男子手指门口,“就在门外的大槐树底下,要说也怪我,那天我明明听到我家栓子喊了声救命,但我只当他跟几个小孩打着玩的,就没当回事,后来饭做好了出去叫他,就怎样都找不到人了。”
男子说到悔恨处,已然顾不得安慰大哭的妻子,自己也掩目啜泣起来,双肩跟着抖动。
许文壶连口安慰的话来不及说,赶紧便冲到外面的槐树下,果然看到了李桃花先前看到的两类脚印,加上显而易见的拖痕,他很确信,那孩子绝对是被人所掳。
他沿着拖痕走去,一直走进了树后三丈开外的杂草丛中,开始还能有点蛛丝马迹,依稀看到去向。但草丛应是被羊群蹚过,草横七竖八倒下许多,痕迹也就跟着不见了,倒是多了很多气味冲鼻的羊粪球。
“那两夫妻看着都是忠厚老实之人,谁那么歹毒,竟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手。”
兴儿捂着鼻子打抱不平了两句,扭头对许文壶说:“公子,反正水也借到了,咱们赶紧赶路吧,再过会儿太阳都要下山了。”
许文壶没出声,低头一昧去寻找痕迹,书香里泡大的人,不嫌脏也不嫌臭,就用两只眼那么看着,时不时还动手去扒。握在他手里的那满满一壶水,那么轻,又那么沉。
李桃花对他的表现心领神会,对兴儿道:“行了别叫了,把驴牵进门卸包袱吧,顺带跟那夫妻俩说一声,就说咱们要借住几天。”
“借住几天?几天?”
“以后再说,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兴儿一万个不服气,赖在原地不肯去,直到李桃花朝他亮了下腰后的杀猪刀,兴儿才一哆嗦赶紧走,嘴里骂骂咧咧:“幸亏你早早订亲和我家公子没缘分,否则过了门,这还能有我好日子过?”
李桃花最听不得这种话,听了便心慌意乱,想不发火都难。
但她看了眼正在专心寻找线索的许文壶,刚扯开的嗓门便又默默收缩回去,选择安静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去找。
*
夜晚,万籁俱寂。
贫苦人家点不起蜡烛和灯油,光亮全靠锅屋灶洞里那点火光撑着。
明暗交错的阴影里,夫妻俩跪在许文壶脚下,眼泪夺眶而出。男子道:“不知县太爷大驾光临,草民有罪,草民求县太爷救救孩子!您神通广大,天尽头那么多的案子都破了,求您也帮帮草民夫妻俩吧,草民两口子命苦,前头三个孩子都没撑到百天,就剩下这么一个独苗苗,怕他再随他的哥姐而去,特地取名叫栓子,就是想把他拴在身边。可是没想到啊,老天没收他,坏人要收他啊……”
男子说着便已嚎啕大哭,身边的妇人更是哭成泪人。
许文壶好些日子没应对过这种状况,急忙便要将两个人扶起来,一张口却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急出满头细汗。
李桃花朗声道:“他现在已经不是县太爷了,你们这样反而让他不自在,称呼他一声许公子便行了。许公子之所以对你们亮明身份,也不是让你们怕他的,而是想让你们相信他。孩子丢了不是小事,纵然没当过什么父母官,寻常人遇到了,能帮也该帮上一帮,何况我们也不白帮你们啊,不也白吃白住在你们家了?你们俩也别再哭了,抓紧时间告诉我们其中细节才是,毕竟找孩子重要。”
这番话出来,两口子被稳得差不多,不再动不动便跪下了,拿手抹着眼泪,努力清着嗓子。
许文壶悄悄对李桃花竖起大拇指,满脸崇拜。
李桃花嗤了声,面上并不以为然,只在内心偷乐。
抹完泪,男子磕磕绊绊道:“草民……不,我,我姓孙,排行老二,您……你们叫我孙二就行,我娘子姓柳,各位叫她柳氏便是。”
许文壶点头,好声道:“孙二,我问你,在栓子失踪的前几日内,你家附近可出现过什么陌生可疑之人。”
孙二回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人倒见过不少,可都是路过放羊的附近村民,认识十几年了。要是说陌生人,好像还真没遇到过。”
许文壶思忖一二,再道:“那就去掉陌生,只说你觉得可疑的,不管生人熟人。”
“熟人,可疑的熟人……”孙二再度抓耳挠腮想了起来。
这时,柳氏忽然推了把他,早已哭得暗淡的双目忽然炯亮,激动无比道:“我想起来了!栓子找不着的前一天,蒋老妈子是不是来咱家门口放羊来着!”
孙二愣了一愣,一拍大腿,“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李桃花和许文壶疑惑地看着这夫妻俩。
孙二见状连忙解释:“这蒋老妈子以前曾与我爹定过娃娃亲,后来我爹看上了我娘,就逼我爷把亲给退了。之后我爹娶了我娘,蒋氏也嫁了同村的男人,生了两儿两女,家里日子过得挺好。”
“但她男人背地里不知得罪了谁,打猎的时候竟被捅死在了山上,发现时尸体都有味了,剩下蒋氏一个人拉扯孩子。从那以后,我们这家人便被她记恨上了,见面装看不见,我家门口她也从来不走,她还故意让羊啃我们菜地,真真是坏到骨子里。后来我找她理论过,问她为什么那样,她说,当初如果不是我爹娶了我娘不要她,她就不会过得那么惨,我们这一家人,都该去死……”
孙二说到此处已有愤恨之意,咬牙切齿道:“等她越来越老了,她那四个孩子没一个管她死活,她就更恨我们了,逢人便说我们这家子欠她的,我爹有多对不起她,下辈子该给她做牛做马。”
一旁柳氏不知想到什么,浑身颤抖,已然疯魔,抓住孙二的胳膊便疯狂摇晃着道:“就是她!肯定就是她!除了她没有别人!你现在就去找她!问她把栓子藏哪儿去了!”
孙二还没反应过来,柳氏便已夺门而出,颤颤巍巍往大门口跑。
“你慢点!等等我!”孙二呼喊完,紧随而去。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问:“怎么办?”
许文壶瞧着门外浓郁夜色,“性命攸关,赶早不赶晚。”
话说完,他也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跑到一半,活似忘了点什么东西,又风风火火跑回来,把李桃花带上一起。
四个人成双成对走个干净,兴儿孤零零一个被忘在屋中,愣了一愣,拔腿去追,“公子还有我!你把我忘了!”
*
晚风瑟瑟,布谷鸟低鸣,月色苍白撒满小路,颜色像霜像盐,也像人的白骨。
柳氏身姿踉跄,步伐飞快,平日里要走小两柱香的路,被她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走完。
黑暗中,她气喘吁吁,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村西头倒数第三户的人家,单薄的胸口随喘气大起大落。
她满脑子都是栓子刚出生的时候。
小小的一团儿,全身血淋淋,皱巴巴的一张小脸,相比她那三个不足百天便夭折的儿女,他看着更要虚弱许多,哭声都像猫叫。
她觉得他能撑过满月都悬,害怕到时候又要撕心裂肺一回,所以不愿多看他,连喂奶都懒得。还是她男人硬把孩子塞她怀里,那病猫一般的小娃娃,竟也会自己叼住吮吸,吃饱喝足才慢悠悠睁眼,不哭也不闹,两颗黑亮的眼仁乖乖瞧着她,好像在认:哦,原来这就是我娘。
她也直到那时候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终于又成了母亲。
她在日夜担忧中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出落成白嫩的小婴儿,会哭会闹,还会搂着她脖子撒娇。她永远都忘不了小栓子平安活过百天时她有多么高兴,看他第一次翻身时流了多少眼泪,后来第一次坐起来,第一次站稳,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她娘……
谁也不能再夺走她的孩子,天不行,人也不行。
……
正值农忙季节,村里村外飘着浓郁的稻谷香。
蒋氏穿梭在这些代表丰收的香味里,穿着打扮分明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农妇,却浑身杀气似母狼。
村西头,蒋老太正在家门口摇着蒲扇乘凉。
她老迈枯瘦的手腕似干柴,摇一摇,随时能散架的模样。
夜色下,一道人影汹汹而来,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张牙舞爪如黑白无常。同为乘凉的邻居张望片刻,纳闷道:“那不是栓子娘吗?这大晚上的,她怎么来了。”
那只摇扇的手一僵,半晌过后回过神,丢掉扇子便去拄拐棍,撑起身体便往家门逃。
第79章 点兵点将
两扇简陋的柴门被推开, 蒋老太踮着两只小脚颤颤巍巍走到家里去,拄着拐棍转身便要关上门,可她那只干老的手刚伸过去, 门就被一脚踹开,连同她也被那道力度踹翻在地,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
柳氏头顶上空如有气焰燃烧, 单薄的身躯也宛若庞大一圈, 气势不输彪头大汉。她扑上去,一把拎起老太衣襟, 厉声质问:“他在哪!他在哪!”
蒋老太被晃得体如筛糠,费着好大的力气开口:“他是谁, 你说的是谁?”
柳氏疯了般朝她大吼:“栓子!我儿子!”
蒋老太怒道:“你自己的儿子找不着,关我一个老妈子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
这时孙二赶来,闻声暴喝:“还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栓子就是被你给害了!你快点说, 我儿子现在在哪!”
蒋老太挣脱不开柳氏的手掌,着起急来,语气愈发不耐猖狂, “我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自己的儿子不好好看着,找不着了来找我有什么用?你们有本事去报官, 让官府给你们找啊。”
这时李桃花与许文壶赶到, 二人气喘吁吁, 不约而同往门里面看。
只见柳氏倏然起身,大步冲入屋子之中,放声大喊:“栓子!栓子你听见娘说话了吗!娘在这!娘来找你了!”
蒋老太脸色一变, 平白闪过许多心虚似的,拄着拐棍爬起来,颤颤巍巍去往里面阻止,“谁让你进去的!你给我出来!”
“你怎么能乱翻人东西!你给我放下!”
“信不信我现在就让我儿子过来揍你!”
孙二登时急眼,跑进去挡着妻子身前怒对蒋氏,“你刚刚说你让你儿子揍谁?”
蒋老太对上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步伐止不住后退,表情也畏缩起来,可旋即想起这是在自己家里,便将拐棍往地上一敲,嘴脸嚣张至极,“就揍你们两口子怎么了!谁让你们不经同意跑人家里乱翻的,你们活该!”
孙二当即便要撸袖子动粗。
“手下留人!”
许文壶匆忙进门,三步并两步跑到两人之间,先对孙二用力摇了摇头,又对蒋老太好声好气道:“老人家稍安勿躁,这夫妻俩也是寻子心切,您身为同村的乡亲,又是长辈,纵然他们有不当之处,毕竟事急从权,您多担待着点有何不可呢?再说您现在多少是带些嫌疑,岂不正好让他们搜上一番,以此证明清白。您觉得我说的如何?”
蒋老太颤着两只脚,抄起拐棍便要对许文壶来上一闷棍,“放你娘的通天狗屁!我一个老寡妇,在村里清清白白一辈子,一辈子没让谁说过闲话,我的屋子,是说来就来说翻就翻的地方?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孙二见状又要恼火,许文壶怕闹出人命,赶紧用身体挡住孙二。不料孙二身后的柳氏却径直冲出,扑到蒋老太床头便翻箱倒柜找了起来,高声呼唤:“栓子!栓子你在哪!”
蒋寡妇气得大叫一声,冲上去便要撕咬柳氏,偏被孙二挡个结实,不容她前进分毫。
蒋老太七窍生烟,身体僵在原地干咬半天的牙,突然一个躬身,同时奋力往前冲去,一头拱在了孙二的肚子上。
孙二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挺大个块头竟然踉跄了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蒋老太总算得了机会,冲到柳氏身旁,一口便咬在了她的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