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倏然变得通红起来,仿佛有血即将流出来似的,强忍声音里的哽咽,“我看着我爹把两块石头砸在一起,把砸出来的粉末收在手里,混着泥往下咽。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到死也忘不了。后来朝廷来赈灾了,虫灾过去,庄稼也重新长起来了,但我爹却不行了。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手里攥了个白面馍,直往栓子的嘴里塞。我知道他,他是被饿怕了,所以有点吃的就往小辈嘴里塞,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桌子声的咀嚼声没了,鸦雀无声,人人发呆,连兴儿都放下了手里的油饼,望着碗底默不作声。
柳氏早在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泪,背过脸抹干净,回过头来斥他:“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许公子他们是来帮咱们找孩子的,不是听你在这倒豆子的。”
孙二点头,强颜欢笑:“怪我怪我。吃,许公子,快吃。”
他正招呼大家重新动筷,外面便有个人跑进院子里,直奔堂屋而来,扯开嗓门便嚷:“老二哥在不在家!老二哥!”
柳氏道:“我听着像是虎头的声音,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别让他打搅客人吃饭。”
孙二答应下来,起身的工夫,声音便已进门,干瘦如竹竿的年轻男子高喝:“老二哥我叫你呢!你怎么不出声啊!”
孙二不由恼火,迎上去道:“嚷嚷什么,有屁就放,别打搅贵客吃饭”
“竹竿”瞧见多出来的三人,笑道:“怪不得闻着这么香,原来是家里有客人啊。”
孙二:“我再说一遍,有屁快放,别耽误客人吃饭。”
虎头也不避讳,直接便道:“是这么回事,今天不是我奶的忌日吗,我爹瘫床上动不了,我就替我爹到山上给我奶烧纸,烧完回家走到半路,我忽然想起来忘让我奶保佑我早点娶到媳妇了,就又回去,回去之后,我看见了个人在偷拿贡品,你猜是谁?”
孙二根本没心情听这不速之客讲故事,皱眉不耐烦道:“谁。”
虎头瞪大眼睛,低下声音,表情惊悚——
“你爹。”
第80章 点兵点将
虎头故意压了声音, 但这就犹如拿筛子挡风,看似有用,实则屁用不当, 那句“你爹”被所有人听了个真真切切,一时间连房中的蚊子都安静下来了,头发丝儿落地都能发出声响。
孙二在不知不觉中瞪大了两眼, 没听懂话似的, 开口询问:“你说你看到谁了?”
“你爹啊。”虎头表情笃定,拍着胸脯保证, “绝对是他,错不了, 化成灰我都认得。”
孙二听了,懵懵愣了半晌,随即转身看来看去, 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依次从碗筷桌椅上挪开, 最终定格在竖在墙角的粪叉上。
孙二朝着粪叉走去,一把拎起来,转过身, 看着虎头的双目似要喷火, 扬手便往他身上招呼。
场面乱成一团, 柳氏去拦孙二,虎头拔腿便往外跑, 李桃花顾不上吃饭了, 连同许文壶抬头看起热闹。
虎头跑到院子里, 不甘心似的转头看向大步追来的孙二,边躲边嚷:“不是二哥你这什么意思?我好心来给你报信,你抄家伙干什么?”
孙二两眼怒瞪, 语气极为用力,唾沫星子掉地上能砸出个坑,“我干什么?我打死你个胡说八道的小瘪犊子!你开玩笑也不看看日子,我急着找我儿子,你说你看到我爹了?我爹都死六年了!我还说我看到你爹了你信不信!”
虎头挠头干笑,“二哥说笑了,我爹都瘫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二:“那我爹都死多少年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虎头着起急来,急得原地直跺脚,“可我真的看到了!你别不信啊,你爹在闹灾荒那年打鸟不成被鸟啄瞎了只眼,这事儿你还记不记得?我看得一清二楚,瞎了只眼,瘦得皮包骨头,绝对就是你爹没有错。”
孙二舞动起粪叉,咬牙切齿道:“你不走是不是?行,你就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粪叉硬!”
虎头看他那架势像来真的,生怕被粪叉捅到屁股,捂住腚便往门外逃,一溜烟便没了影。
孙二追到门外大骂:“没心没肺的东西,赶紧给我滚!”
放下粪叉回到堂屋,孙二将怒容藏起,成了无奈的模样,不好意思地对三人道:“同村的一个小子,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几位接着吃,别被影响了心情。”
许文壶沉默了下,对他道:“可若刚才我没听错,那位青年似乎是说,今日在外看到了令尊。”
孙二提起便叹气,“他若不那么说,我还懒得对他动手了,人死不能复生,还看见我爹了,他怎么不说看见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了。”
许文壶没再继续追问,喝了口鸡汤,将事情默默记到心里。
*
下午吃完了饭,柳氏收拾碗筷的工夫便已支撑不住身体,沾榻便昏睡过去,孙二便也随之打盹,夫妻俩齐齐合眼,没多久如雷的鼾声便传了满屋。
李桃花本想伏在饭桌上也睡一会儿,这时,许文壶悄悄将头凑了来,对她小声道:“我带兴儿出去一趟,桃花你看着他们夫妻俩,等他们醒来,若问起我二人去向,你就说我提前出去打听栓子消息了。”
李桃花愣了下子,惺忪的杏眸盯着许文壶怔怔看着,疲倦之下,历来脆亮的声音都有点发软,“你是要去坟头那边吗?”
许文壶懵了,“你怎么知道?”
李桃花笑了声,将脸埋到两臂,只微抬了下额,用一双明亮皎洁的眸子瞥他,闷闷道:“我还不知道个你,你当时听了孙二的话,眼睫毛一垂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唉,去吧去吧,偷偷去反而省事不少,也免了给他俩解释半天了。”
看着她的两只水亮眼眸,许文壶的嘴角情不自禁便往上翘了不少,启唇忽然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犹豫了下子,再看她,便说:“桃花,你真厉害。”
“啊?”
“熬了这一晚上,眼里连多出的血丝都没有。”
“……你赶紧走吧。”
“那桃花赶紧歇息,我去了。”
许文壶拽起昏昏欲睡的兴儿,猫叼耗子似的便将人带出去了。
李桃花的困意却没了。
早秋未消的暑热让她心烦意乱,她眨巴着两只眼,闷声闷气地嘟囔:“脑子有病一样,哪个正常男人会夸姑娘眼里没有血丝是桩厉害事情。”
忽然,她回过想来,转头看了眼许文壶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个呆子不会是想夸我眼睛漂亮吧?”
似有道微风轻轻迎来,吹乱了她额上的碎发,连同眼底波光也跟着荡了荡。
“嘁,夸人都不会夸,还读书人呢。”
李桃花抬着下巴数落完不在场的某些人,再趴下闭目养神,嘴里便不自觉哼起欢快的小曲儿。
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她的困意逐渐袭来,意识模糊之间,正要睡着过去,耳边便忽然炸开一声大哭。
“栓子!我的孩子啊!”
柳氏从梦中惊醒,崩溃不已,哭得撕心裂肺。
孙二抱住妻子安抚许久,没把人安慰明白,自己也跟着哇哇大哭,两个人较着劲的比谁声音高。
李桃花又头疼又无奈,只能清了清嗓子,用比那二人都大的嗓音大吼道:“够了!别哭了!孩子还要不要找了!”
柳氏与孙二顿时息声。
李桃花倒了大碗凉水,一口饮尽,解渴的同时,精神气也被提了起来。
她抹了把嘴,对那哭成浆糊的夫妻俩道:“睡饱了没有?不睡就爬起来,跟我一起到村里继续打听栓子的消息。”
声音发出去,好比一颗定心丸,柳氏和孙二不哭也不愣了,下床套上鞋便准备随李桃花出门,眼巴巴要把儿子找回来。
李桃花对这二人的反应既欣慰又心酸,在内心叹了口气道:栓子我求求你了,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不然你爹娘以后可怎么活。
*
初秋午后的日头格外毒辣,比夏日更胜三分,李桃花走在路上,没多久便走出了一身的汗,脸颊被热汗打湿,愈发白里透红,面若桃花。
她和柳氏孙二经过虎头家门口,门是开着的,虎头正在院子里用热水褪鸡毛,嘴里还不停骂着孙二,说打人就算了还不招待着喝碗鸡汤,有什么大不了,一只鸡而已,谁吃不起了一样。
孙二故意咳嗽了两声。
虎头背影一僵,讪讪转过头来,看见孙二那张黑似锅底的脸,心虚地笑了下子,“老二哥,你怎么……”
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虎头注意到孙二夫妻身边的李桃花,两眼放光,张开腿便往门外迈去。
“姑娘是我啊,咱们上午见过,你还记不记得?”虎头跑到李桃花跟前,语气殷勤不已,若非有柳氏和孙二挡着,半个身子都要贴到李桃花身上。
李桃花对这类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当着夫妻俩的面又不好发作,便不冷不热地道:“哦对,是你啊,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上午差点被孙大哥用粪叉捅穿屁股的那个人吗。”
虎头嘿嘿发笑:“那都是误会,我老二哥不会与我一般见识的,你们那边怎么样了,栓子有下落了吗?”
孙二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们两口子就在这里,你不问我们俩,和人姑娘胡乱搭什么话?”
“老二哥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我不就是多说两句话吗?”
李桃花怕他俩又打成上午那样,便忍着厌烦对虎头说:“暂时还没,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栓子这两日就会有下落的。”
虎头只顾看她的脸,看呆了一般,点头如捣蒜,“是,你说的是。”
李桃花忍不下去,拽起柳氏便要走去别处。
“姑娘!”虎头忽然出声。
李桃花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虎头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个事儿。”
“你问便是。”
“我想问你今年多大,老家哪里的,有没有婚配,家里有几口子人。”
这下不仅孙二急眼,连柳氏都往地上啐了一口,对他怒道:“我看你是想媳妇想疯魔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什么人都敢惦记!”
“嫂子我又没和你说话,你急什么眼啊?”
“你敢对我们家客人有歪心思,我就得对你急眼!”
“嫂子你这是多管闲事。”
柳氏正要再开口,李桃花便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在这浪费时间,找孩子要紧。柳氏咬牙忍了。
她俩正要动身,虎头便飞身跑到她们前面堵住去路,嬉皮笑脸耍起无赖,“不说出来就不准走。”
“死小子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孙二咆哮,当下便要撸袖子上前。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忽然伸来,挡住了孙二的去路,袖中散发清淡的皂角香气,盖过了火辣的日头气息。
许文壶从孙二身后走出,因是太久没睡,整个人在光下有种阴翳的俊秀,分明一身文气,气势却莫名锋利许多,抬起眉目看人时,双瞳森冷漆黑。
“你想知道的,我代替回答。”他看向虎头道。
“李桃花,天尽头人氏,年十七,家中两口人——”
许文壶的声音顿了下,长捷轻微抖动,眼中波光倏然沉寂。
“已有婚配。”
第81章 点兵点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