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午,钟薏便循着地契上的地址找过去了。
主街两旁尚有残雪,风一吹,积在屋檐下的冰渣簌簌往下落。
她踩着湿滑的石板,沿长巷一路走过去,路过那座气派的府邸,朱门高墙、檐角飞扬,挂着将将完工的红绸,一眼望去,几乎让人忘了来意。
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脚步未停,直到巷尾才在那间新起的药楼前停下。
门匾刚上,还未题字,整栋楼收拾得一尘不染。黑石铺地,药柜排列整齐,檐下连瓦缝都不见灰。
她刚踏进去,门边的几个小厮披着红巾子,像是早就等着似的,迎了上来,朝她作揖:“掌柜的。”
屋里药材、方册、茶盏,全都备得妥妥当当,就算现在开张也不成问题。
小厮又带她去了后头的药圃——一整大片,围栅新立,泥土翻过,连水渠都已经挖好。
“明日有位富商来访,”小厮在一旁轻声,“是早就联络过的,说是想谈药源。那人刚迁来十方镇,若谈得妥,这药坊日后恐能做得更大。”
钟薏站在圃前,应了一声,盯着那一畦畦整饬分明的土地。
原来他一直记得那日她随口说过的愿望。
她突然转过身,问小厮:“他……有没有什么话托给我?”
小厮怔了怔,有些摸不
着头脑,迟疑地问:“‘他’……是哪位?”
他心中惴惴,看着面前的掌柜没得到答案,突然间眼眶发红,侧过脸哭得泣不成声。
*
夜里,钟薏把榻下的箱子打开,把那些信全部拿出来,摊开,在烛光下一张张细细翻着。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模糊,水珠沿着睫毛悄无声息地落下。
她怕沾湿纸页,忙偏过头去,把那点湿意悄悄藏起来。
不知何时,靠着榻沿睡了过去。
恍惚中,像是有人伏在她床前,一直跪着,呼吸带着一股冷得发烫的气息,在她脸边徘徊。
下一瞬,一根指腹落下来,极轻地从她颧骨滑过,带着熟悉的温度,一寸寸往下,像羽毛轻扫。
“漪漪。”
是他的声音,低哑,温柔,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漂过来,又贴得近在耳边。
她的眼皮动了动,眼角发涩得发紧。她想睁开眼看看他,可睫毛还黏着,只能含糊地唤:“……卫昭……”
她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为什么死。是病,是她留下的那道伤,还是另有其人?
她还想问,他走之前,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留给她。
一股哽住胸口的情绪猛地漫上来,像一口闷水灌进肺腑,把她整个人往下拉。
她眼角落下泪来,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抓到一团雾气。
钟薏眉心动了动,唇边发干,还未再次开口,唇上忽然一热。
他吻得极慢,像是太久没碰到她,嘴唇贴上来时都带着微微的战栗,磨、舔,仿佛要把她的气息也一并吸进骨血里。
钟薏知道自己在做梦,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软。他不像是冤魂,反而像色中饿鬼,借着梦的缝隙从远处爬回来缠上她。
他顺势压下来,手从腰侧探进,将她整个圈进怀里。
不知是梦里的触觉太真,还是他太熟悉,抵在胸前的那一瞬,她没忍住,轻轻哽咽了一声。
他贴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梦里的漪漪……能不能诚实一点?”
“告诉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她骨头说话,尾音在颈后炸开,带出一片细密的颤栗。
她鼻尖发酸,身子发着抖,连逃开都做不到。
眼角沁着泪,她往后偏头,却被他一只手扣住下巴逼了回去。
唇舌被他卷住,一点点吮着舔着,带着灼热又潮湿的气息,像是要把她这几个月藏下的东西一点不剩地从唇缝里勾出来。
“……别哭。”他低声哄她,指腹抚过她眼边湿意。
钟薏浑身轻颤,意识里全是他声音的回音。
他唇贴着她耳廓,笑:“你看,你也在想我。”
“其实漪漪已经原谅我了,对不对?”
钟薏没应,只是呼吸一顿。
男人静了片刻,嗓音更低沉:“想不想我回去?”
“我不逼你。”他语气温柔,掌心却强硬地捧住她的后脑勺,“可你要亲口告诉我,你想我。”
她喉咙哽住,手指一点点收紧在他衣襟上。梦境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这具身体,低语,片刻的湿热是真实的。
那一下的迟疑,被他看得分毫不漏。
他低低一笑,像叹息似的:“梦里都不说,那就是不想了,是不是?”
“……啊,那可怎么办?”他只蹭过,慢慢地滑,“再换一个问题。”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没有梦见我?像现在这样。或者……有没有想着我自己试过?”
钟薏心头一震,身子像是一下被热水浸进,呼吸陡然乱了。
梦到过,梦到过好多次,感觉都无比真实。醒来时心慌意乱,不敢承认那些画面是从她心里长出来的。
耳边仍是他的声音,像潮湿的纱,缠缠绵绵地绕进耳廓。
她终于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在梦里,说什么都没关系吧?
男人的眼神一下沉了,眸光像风暴来临前的夜,黑得发亮。
可他没急着吻上来,留了大半在外头,“那你说。”
“愿不愿意要我。”
或许是因为梦境,即便半年未亲密也没有太多痛感。
她撑开眼,梦境是落满尘灰的白纱,模模糊糊地罩着他。
雾白得发晕,分不清是晨是夜,是活人还是鬼。
她睁着眼,看着那具魂魄伏在她身上,隔着万重山水,哄着她。
——快说啊,梦里没有人知道,说什么都可以。
——一直压抑着不累吗?他都已经死了,你还在顾忌什么呢?
她耳边轰鸣,心跳一声一声往下坠。整个身体像浸在冷水里,热是有的,却藏在他指腹搅动下、皮肉最深的一层,无法逃开也无从看清。
眼尾终于落下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进枕面。
一滴又一滴,唇动了动,钟薏闭上眼,极轻地开口:“……要。”
她想要他——
可这算什么。
他已经死了。她是在做梦,在与鬼缠绵。
他看着她眼角的泪,无声笑了。
伏下来,嗓音低得像是要钻入她骨头里:“那再说一次,说你喜欢我,好不好?”
唇吻她的胸口、锁骨,吻她汗湿的发丝,也吻她落下的泪水。热气一点点逼近,用身体哄她开口。
腰被托住,一阵酸软从尾椎漫上来,麻得她几乎缩起来。
她听见自己在梦里喘息,声音轻得像细雨落水,羞耻、破碎,又止不住地一声接一声。
她不想再多说。不想承认。
可他像是知道她在犹豫,低声贴着她一寸寸哄:“我喜欢你。哪怕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替你说。”
他轻轻吻她,诺言像是咒语:“漪漪,我喜欢你。我爱你。”
她心脏汹涌地跳动,混着无尽的悲哀,像是破罐破摔,终于认命:“……喜欢你。”
卫昭伏在她身上,静了一瞬。
不管如何都喜欢吗?
——就算我不装了,就算我有时候拿真面目对着你,就算我用爱彻底捆住你——
他看着她哀恸的模样,终究没问出口,下一刻,她被覆住。
唇齿纠缠,呼吸倾轧,像有什么封闭的东西彻底破裂涌入她的肺腑。
从梦里、从血肉里、从所有的软弱挣扎的缝隙里,凿穿进去。
动作并不急,甚至称得上温柔,将一件早就磨合好的器具一点点嵌回体内,逼她承认这份贴合从未消失。
她被顶撞,唇边止不住溢出哭音,又被一手扣着腰拖回来。
气息灼热,从脖颈、耳尖一路漫下来,那些压在梦里好久好久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都被解开。
意识昏沉之际,钟薏想到她连他最后一面也没看到,想努力睁开眼,却始终看不清梦里的人。
卫昭看着她在烛火下朦胧的睡眼,捧着亲了又亲,把脸边咸涩的泪水尽数吞下,把她身上的狼藉尽数处理。
他没做错,他早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半分不后悔。
现在终于要得到了。
*
天光微亮,窗纸透着浅淡的灰白。
钟薏醒来时已经躺在榻上,信纸被放在床头,昨夜哭过的痕迹还残留在眼角。
她没立刻动,只闭着眼,将昨夜的梦从脑子深处慢慢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