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下终于分开,才看见原来那段达手中拿的是巴掌大石头一块,砸的丛三头骨处几处凹陷,已经看得到脑浆,而段达更是喉咙处血肉模糊一片,进气多,出气少。
那左右军巡判官压根不曾料想会有如此惊变,吓得头脸尽皆发白,一面遣人去报上官,又匆忙唤叫大夫上前诊治,但目前情形也再难审问两人,只好暂且先放在一旁,以待后续。
而周围人听得后头竟是别有隐情模样,也哗然一片,各自交头接耳不提。
***
且说赵明枝回到宫中,却是不晓得城门处竟然还发生了这样变故。
但今日情况表面上似乎已经平息,可她心中明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还得另择方法。
命人把近日前线各处奏报送到面前后,赵明枝伏案查阅,尤其那裴雍回报更是逐一排开,对照而读。
乍一看,其实便似先前吕贤章所言,裴雍送回奏报中除却汇报军情——自是不尽如人意——便是请京中莫要担忧,好生稳定人心的。
可前线不宁,后头又如何好安抚稳定一城百姓?又怎能不担忧?
而再看那折子遣词用句,明明吃了大大小小许多败仗,然则当中并无多少紧急慌张意思,便是催讨援军补给,也是狮子大张口,与从前商定颇有出入。
唯有最后提及安抚百姓时候,一二三四五六七,列了许多点,详而细之,郑而重之,甚至认真列出需要准备多少粮秣辎重以便守城,其中数字并非随口乱点。
当日裴雍还在城中时候便协同京都府衙行过抄剳之事,点数统计城中人口户数,此刻一一对来,还把出城人数剔除出去,使得这奏章看着切实得可怕。
如若说奏禀军情,讨要援助占了那文书中十之二三的话,后头关于京中防守之事,就占了十之七八。
只看篇幅、文辞,如若不障目于胜败之事,人人都能辨出重点为何。
先前与众人研读时多半只顾担忧战局,此时独自来看,赵明枝却是不免另有所思,只是一时没有什么佐证,也不愿说出使得人心浮动。
既是有了想法,她便把相应人叫来,逐个确认城中备战情况,果然虽是稍有欠缺,但绝大部分辎重于当日裴雍在时便已做好了准备,纵然后续做了腾挪,总体还是不算难看。
当日忙到半夜,赵明枝才要睡下,赶着落锁时分,外廷竟是差人来叩问宫门,信一送到,不出意外,乃是京中先前遣出用作半路拦阻的守军拼命逃回,并送来汇报——狄人前锋率队而来,已于我方交锋,双方大战一场,我方连溃带败,全不成队形,连主将旗帜都早早落倒,最后只有少数兵丁得以逃生。
得了消息,赵明枝自是不能再睡,连忙将人宣召入宫细问情况,只前来送信的人几乎一问三不知,除却晓得我方大败,甚至连狄兵数目都不能估算,只能猜出一个大概人数,约计两千精锐兵马。
赵明枝怒极反笑,却也不能拿个送信人来出气,只是见得殿中诸位武将并吕贤章诸人吵闹不休,竟还在争这两千兵马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时候,再不愿忍耐,只将手中厚厚奏章重重拍在桌案上。
众臣本来争执,听得动静,一时停住,转头来看。
赵明枝懒得多做理会,径直起身,伸手一一指点几名眼熟军官,叫了诸人名字,又点东南西北四处城门,逐个对应,最后对着吕贤章道:“参政总领守城之事,其余便按此施行,要是狄兵果然攻城,哪一处攻城,诸位将军也不必提头来见,自将头颅送上便是。”
她说完这话,又补了一句,语气更为平淡:“如若四城皆破,也不用什么助援,我只拿自己头颅来搭送。”
第203章 鹅车
语毕,她也不等众人反应,还记得行了一礼,方才自行走了。
而殿中人面面相觑,本来那许多争论只为后头守城分工做铺垫,谁能想全不能得用,就被赵明枝这般独断安排,偏偏碍于对方身份,连讨价还价余地也无,只好纷纷去看站在前方的吕贤章。
后者并没有半点帮着出头意思,反而转身看向众人,道:“殿下既然已经分派妥当,还有什么好争的?”
已是到了这个份上,随时要将性命搭上,诸人说话时自然少了从前进退。
“又不需要参政亲上前线,殿下也只……”一人说到此处,忽然一顿,将这话带过,接回先前半句,“自是不晓得守城难处,南门前两次都被狄人砸了稀碎,虽是近日有所休整,也不能禁得起大用,若是狄兵大军自南面主攻……”
此人开了口,旁人也急忙跟上。
“岂又只有南门难守?你既是这般不满,不如与我换做北门来守?”
另有人也道:“不如与我换东门?南边有殿下同裴节度亲去修造,后头这些日子紧赶慢赶调用匠人,多少还能顶用几分,东门哪一处没被狄人拿炮轰过,却无人正经来修,又是狄兵来向……”
“东面好歹对出地形不便进军,北门连个土坡都无,不过多绕几分路而已,一旦狄兵自北……”
诸人虽不能抗命,却是各有抱怨。
尤其城中兵力本来不足,众人只定了所守城门,但哪里城坚墙固,哪里壕宽水深,哪里对着大路,哪里所对道路又易守难攻,全不相同。
此外,兵力分配又是个问题,谁都觉得自家所守城门难度更大,当领更多守兵,于是又围着吕贤章讨要说法。
后者既难辨别,几乎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这一干人等安抚下来。
因难以度量,吕贤章索性将所有兵力一分为五,自己另领一分,如若哪里出现险情,便要自行领兵补上。
如此,本已以为已经能做应付,谁知便是把兵力平分,怎么个分法众人也能吵上半日——自是都想要精锐,其次要用上阵过的兵卒,人人不愿用新募兵丁。
须知战场之上,处处皆险,便是经过训练的,头回上阵,还有不能张弓的,将箭矢射到自家阵中也是常事,至于两军近战时就更容易状况百出。
如此以命相博时候,只要有得选,谁人又想要那等新兵?
此时卖的只是嘴巴,要是能吵出自己想要的,一应都不是事,于是众将自然围拢不散。
而彼处还未有一个满意安排,东面又有消息传来,果然狄兵不知哪一个,领了一队精锐前锋,已是抵达三十里外,寻地安营扎寨,但凡有意,用不得半天便能抵达城下。
城中自然慌忙应对,一面吵闹,一面做相应守城准备,而吕贤章更是急忙另派探哨一队,前去了解情况。
还未准备妥当,探哨也未回,前方又有消息传回,却是原本前线兵丁溃逃归来,只说沿路见得狄兵大部,难以计数,少说也有过万人马,正直奔京城而来。
且不等京中诸臣辨认真伪,狄兵第一波兵卒一路攻占村镇乡县,竟是已然出现在东门方向十余里外,开始坚壁清野,连休整也不用,当夜便做攻城架势。
这只是一个开头而已。
次日一早,慌乱之下好容易才调动兵力,终于将狄兵攻击击退的东门守城军正要喘一口气,却见远处隐隐又有两队兵马相接而来,几乎未能休息半刻,便又开始紧张起来。
狄兵打一阵,歇一阵,兵力虽然比起前夜增多了不止一倍,攻势压力却并未倍增,打到下午时分,眼见再顶个把时辰便要轮换,守兵们紧绷了一夜一日的精神才开始稍微放松,不曾想城下兵力越添越多,又有攀援架等物次第运送,一一摆在城下远处,叫城中人虽能看清,虽有无计可施。
如此架势,一看就不像是只做路过随意攻打,而是打算正经攻城,一时守城兵卒自然更为惶恐。
而这样的情况却不仅仅在东门出现,东南西北,几乎处处城门都有狄兵出没,这般反复试探攻城,守城兵将虽是回回都能将其击退,却全无用处,既不能多做伤敌,也不能做任何牵制,还白白浪费许多箭矢,又眼睁睁看着城下攻城之物越堆越多,狄兵也越聚越多,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不过短短七八日功夫,城中守军心态就被搅得疲惫不堪,又因日日都有敌兵增援的坏消息——这消息甚至不用谁人来报说,仅用肉眼,便能看见远处狄兵旗帜招摇,一日多过一日,甚至隔一时去看,城下攻城军械都会比前一刻陈列更多,自然叫众人愈发惶惶不安。
一旦京城被围,城外消息也难以送回,犹如一座孤岛,眼见外头逐日收拢合围之势,里头人既无补给,也无驰援,剩的唯有绝望。
那绝望在第九日的时候终于攀至最高——日在天中明晃晃的,正是午时,此时城上视线毫无遮挡,既无晨起雾气,也无雨水,甚至连风也只微微吹拂,隔得明明还远,却从地面传来细微震动声势。
城墙上一名守军闻声引颈去看,先还眯着眼睛,等将那远处东西看了个囫囵,到底碍于是个新兵,见识实在不多,又着实好奇,忍不住小声冲着旁边人嘀咕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旁那兵卒在河间同狄人打过几回,年纪虽然不大,经历过守城,又逃过几轮,在战场上未必算得上多么精锐,眼力却也足够他扫向对面之后,立时发出惊叫道:“鹅车!”
他声音里满是惊骇,一面叫,一面手里长枪都再难抓稳,急忙去寻上官。
那鹅车极高大,远远看着,犹如高高建筑,似车非车,前方有铲,又带车轮,被后头数十上百人用力推行,每推一步,都发出轰隆隆声响。
城墙上自然不只是一个人认得鹅车,一个传一个,早有不少人交头接耳起来。
第204章 筹谋
原来这鹅车物如其名,形似大鹅,前身乃是洞屋,形如大屋,需要数十上百人才能推动,外有铁皮包裹车轮、车身,有如装甲一般,哪怕离得极近,也全然不怕对面射来箭矢。
只要将狄兵坐于其内,躲在“洞屋”之中,不仅不畏攻击,还能借势直登城墙。
从前在河间时就是用的鹅车,轻易打下几座大城,此后晋军守城人见车色变,再难组织抵抗。
还未等部分人将鹅车厉害尽数说与周围听,地面震颤之中,又有一人叫道:“投石车!!怎么那么多的投石车!”
此话一出,又看到远方果然黑压压的影子慢慢往前而行,排列而开,数不胜数,其中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上百架投石车,城墙上众人终于再难维持镇定,连自己本来位置都站不定,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一副想要躲藏架势。
无怪他们如此惶恐。
投石车乃是大晋军中利器,可攻可守,有大有小,最大的约计三丈长,需人力三百拽之才能得用。
只一架大车,想要启用便需用人如此之多,其效力自可想象。
但形制最大的投石车,仅是所用石弹一枚便上百斤。
数十弹、数百弹、乃至成千上万弹一并同发,裹挟投掷之势,兼有自身之力,重重砸在城墙上,哪怕不能洞穿,一旦擦中守城兵卒,莫说人肉凡体,便是铁皮铜骨也再无半分回天之术,自然必死无疑。
城墙上原本还有许多人嗡嗡低语,见了投石车,顿时安静得可怕,好一会儿才有人喃喃自语道:“狄兵哪里来的这么多投石车……”
虽说此时此刻城下投石车算不得最大,光看数量,也已是让人胆寒,况且比起投石车本身那十分令人骇怕的攻击之力,狄兵如何得到这无数庞然大物,又是如何将其悄无声息运到京城之外,其中缘故,则是更使人不敢细想。
前次京城沦陷时狄兵也曾用过投石车,但一眼就能看出那投石车乃是从晋军各处库房中仓促拉来,大小形制不一,有些还疏于维护,只在最后攻城时候起了效用。
而今日这许多哪怕隔得老远也森然发亮的新制投石车,显然并非而今的晋军之中,或是哪些城池中能收拢而出,显然是蓄意准备良久才能办到。
守城将领见得城下情景,连分毫迟疑都没有,立刻大声转头叫道:“去报京都府衙,通报吕参政,请他立时带兵过来,另有仓中神臂弓、床子弩,一并先行布设,不能有半分拖延!”
下头兵卒匆忙领命而去,然则去到京都府衙,急寻吕贤章的,又岂止一处城门。
不独东面,西门金明池外本来平静,却在一个时辰前逐渐有了动作,先只零星狄兵,后又有无数人推动投石机、鹅车等攻城利器抵达城下。
城中本来兵力不足,自是不敢派人拒抗。
而前几日因见狄人只对着城东攻打,其余地方还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此时一旦见了攻城之物,又见狄兵连试探攻打也不做,一味先布置攻城之物,并且越堆越多,眼见已然上百投石机,数十鹅车,依旧全无尽头模样,如何能不慌张,忙遣人去报吕贤章,讨要援兵。
后者自是焦头烂额,正忙做城中动员,加紧招募民伕壮勇,一为守城,二做后勤之用,此时听得通传,也难分辨,更不能一叫就给,只好着人先去了解情况,就怕两处虚报——毕竟天底下哪里那么容易得来许多投石机、鹅车?
前头慌乱成这个模样,赵明枝又岂有不闻。
但诸将百思不得其解的攻城器械由来,赵明枝却不探自知。
她心中却唯有苦笑。
哪里来的?
自然夏州来的。
狄人兵强马壮,但是不善制造军械器物,更别说投石车这样工序复杂的利器。
以大晋国力与积淀,不知耗费多少年,又由多少工匠反复钻研修改才能更迭成形,最终得用,哪怕狄兵得了图纸,无人能看,无人会做,光是研究其中内容,都不知要花掉多少时间。
但太上皇北上时除却带了群臣,另有工匠、随从无数,其中便有精通军械制造的,又兼先前河间、西京、镇定、平阳城中兵库中所有成品、原料,加上昼夜压逼,才使得北面有这许多攻城利器。
今日数目尚且不知具体,但将来到了南面,再给上一年半载时间,狄兵坐于后方,有大晋半面江山作为后背支撑,用不得多久,便会将那少有弱项补上。
回忆起未来,不过短短一夜功夫,狄兵便能在城外架设数千投石车,一声令下,不知多少石弹铺天盖地砸向城墙、城门,守城兵将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碾成肉饼的场景,便是白日里,也叫赵明枝身上不由得发冷。
眼见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今日仿佛又要重来,她虽不能左右,却更不能坐以待毙,因知上下皆忙,也不召人进宫,索性写就文书一份送去京都府衙,又将皇城司管勾唤来,令其急令通报军器监集中几名能工巧匠,动身便往彼处而去。
一到地方,果然已是聚了工匠十余人。
屋中诸人按次排站,其实无人说话,更无眼神交汇,但无不面色忐忑,当中气氛阴沉得仿佛一拧就能滴出水来。
赵明枝并不废话,先将城外情景说了,又道:“眼下投石机数量虽是不少,幸而形制算不得太大,以京中城墙坚固,想来尚能抵御一二,唯有那鹅车十分麻烦,却不晓得诸位有无应对之法?”
下头工匠们先还面面相觑,继而各做低头,也无人敢抬头去看赵明枝,此时不是顾虑地位尊卑,抑或男女之别,而是害怕被点问到自家头上,却又不能作答。
提点军器监那官员站在边上,本来还想说话,听得赵明枝发出此问,再无出头想法,只好同其余工匠一般,还特地往角落处又靠了靠,唯恐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