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倒是没有留意其人动作。
京中工匠犹如被筛子筛过两道,一道早被迫与太上皇北上,另一道则是随当今天子南下蔡州,眼下还留在此处的,说一句难听话,能力其实都算不上出类拔萃,想要在短短时间内找出对鹅车的应对之法,确实为难。
她原本就没有指望从众人处得到什么妙法,稍等几息,见无回复,也不为难诸人,直接道:“当日狄贼攻打太原城,也并用数十投石车、鹅车,能坚守九月有余,多亏守将王禀召齐手下,一一应对,现在城楼下装设高大木栅栏,以隔狄兵,城墙上又堆放糖布袋,以备中石弹后及时修复。”
“京中城坚墙厚,又有护城河水,便要填平沟壑,也不是几日功夫就能作用,投石车暂时难以近身,远远投掷,不能撼动,来得为其设置防护,将来近身时也能抵御一二,只有那鹅车,一旦护城河填平,其车靠近,寻常箭矢难以射穿,神臂弓、床子弩虽有作用,却不能目视其中人力,徒射其表,难阻其路。”
“为此,当日太原也有一样做法,便是造出一种高台,名唤‘跳楼’,形与鹅车类似,一旦护城河被狄兵填平,鹅车接近城墙,便用‘跳楼’挡在城墙之外,不叫鹅车靠近,再使人捆绑大石抛投至于鹅车之上,拿搭钩在地面拖曳鹅车,使其不能平衡,翻倒于地……”
她之所以能说得这样明白,自然与太原城并无多大关系,而是当日迁都南面之后,虽然最终城破,还是坚守了许久,城中人绞尽脑汁,群策群力,总汇而来的各种方法。
此时虽无详细图纸在,幸而她一面说,一面拿纸笔画写,尤其那“跳楼”做起来并无多少技巧,也极少难度,一旦形容明白,一屋子工匠俱都明白。
此时人人仰面倾听,再不复方才躲事情的样子。
其中一人听得入神,不自觉出声道:“殿下所说的这东西应当并不难做,只军器监不够人手……”
赵明枝便问道:“当要多少人手?对那人手又有什么要求?不如一一说来,我即刻使人出去张榜,仍旧不行,便从现有人手中腾挪抽调,总归要以军器监所需最为要紧。”
那人话才说完,立时自醒,本有些后悔做这出头鸟,不想竟得赵明枝认真回应,也不再拘束,把自家所想一样样说了出来,虽是未必十分妥帖,却也用心得很。
赵明枝更是一听即应,点了身旁一人,令其以纸笔逐条记下,叫人随后再做应证。
如此一来,屋中开始还十分沉闷气氛,逐渐变得热闹,而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的诸位工匠,也纷纷出起主意来。
有建议不必全身通用木料的,数出许多缘故,不如上半部分用草料,下半部分用木料,如此可省下木料,又能省重,等将其送出城外后,如若风向不反,还能以桐油浇灌,再以火箭射之的;
有提出外层可用铁皮的,又点出那跳楼足下当装置搭抓地之物,以防被冲力撞到;
也有查缺补漏的,说是最好只在地面那一片包裹铁皮,用以以防御拿搭钩的兵卒周身,如此能不被对面箭矢伤及。
一干人等虽称不上技艺绝佳,到底在军器监做了多年工匠,经验丰富,提的问题无不切合实际。
赵明枝点了一人作为统管,复才行礼道:“狄贼使鹅车、投石车等物攻城,只在须臾之间,城中能多一样军器相对相抗,便能保全多一人、乃至十人、百人、千人性命,更能多守城一时,等待转机,今次时辰极紧,如此事态,只能托于诸位了!”
又道:“京城能守,你我身家性命才能尽保,所谓封赏,有命才能再来谈说,眼下便不再啰嗦,否则与凭空许诺又有何异?”
她如此郑重,又这样诚恳,连一句场面话,甚至半分承诺也无,反而使各人更为相信,不能敷衍,更不好敷衍,于是跟着一一回礼,口中逐个承诺。
这人道:“今日情况,还说什么将来封赏,大家守住城门再来说话便是。”
那个道:“哪怕没有外头援军,这一城军民,徐州都能守上数月,难道我京城便不行?”
又有人道:“殿下与我等同在一城,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全付了自己心力出来,想来天佑我朝……”
一屋子都是工匠,其实说不出什么好听话,还有自触霉头的,边上那军器监上官张口要拦,被赵明枝身后宫人急忙裆下。
等赵明枝离开之后,这许多人对着图纸却是反复讨论,一刻未停。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为其中问题或做商议,或大声吵闹,于是个个忙碌,再不复先前沉闷,只顾着尽心竭力,自也无暇再为城外狄兵攻势紧张。
再说赵明枝一面催促军器监督造守城器械,一面去问新招民伕壮勇,只是城中屡次征召,适龄得用之人早被征掉十之八九,再难有能用的。
吕贤章不可谓不卖力,其人治政能力也极佳,但急忙之间,根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被追问几次,眼见所募人数同所需相差太大,只好使人上折说明缘故。
他所辖之事太多,虽是忙得焦头烂额,心中却极清楚,若要守城,不独兵力顶顶重要,后勤人力更是不能有丝毫怠慢,自是始终惦记,好容易忙到天色将黑,才稍得停歇,一时汇齐了四处城门守城情况,匆匆就往中宫而去,欲要向赵明枝亲自回禀。
本来他快马扬鞭,应当速度极快,不想只这一回才行到半路,就被前方行人拥堵。
吕贤章虽是居于马上,因远方乃是拐角,实在看不到尽头,只见沿途人头攒动,烛火映照之下,不仅有巡兵前前后后维持秩序,还有人在前方向后逐个发放木筹,而再看其装扮,一身宫装,竟是女子。
彼处成排成列,挡得路中几无空隙,吕贤章自是被堵于后方,他出发时何等急切,哪里来得及带开道仪仗,此刻为人群挤着,有心打马也不能。
身旁随从见状,急忙下马欲要开路,对面却有几名巡兵小跑过来,冲着这一行看着就职务不小的官员行礼,也不等他们问话,便先回道:“上官,前头正招募民伕,人潮拥堵,怕是要等上一等。”
又一指右边某一处,道:“如若着急过去,也可以走桑苗子巷绕一道,那里无人堵着。”
吕贤章本就十分不解,还在疑惑怎会有这许多集聚者,此时听说前方在招募民伕,登时脱口问道:“先前不是早征召过许多回,今日怎的还有如此人众……”
那巡兵道:“先前征召民伕壮勇,仅限男丁,今日殿下亲自张榜,只征女子,凡年十八至四十者,皆可应征,黄榜才出,不消人出去声张,便有本来流民营中许多妇人来应,后头一传十,十传百,便拍成这幅样子了。”
吕贤章这才恍然,此时眯着眼睛仔细去看,果然见得队列中人人头上或簪或布,果然无数妇人,虽是背对,却也能看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这一回显然与公主前次招募女子全然不同,不挑高矮力气,倒像是样样不拘。
虽是人力不足,可有时候也不是人越多越好,猛然进这许多生手,便给了武器,上手都未必能够,而后勤保给一样也要力道,如此生熟乱混,男女不分,只怕后患无穷。
他一向未雨绸缪,此时对的又是正事,哪怕首倡者是赵明枝,也不肯丝毫放松,因不好立时就拦,匆忙调转马头,按着那巡兵所指方向匆匆打马奔大内而去。
谁知这一回却是扑了个空,才到门口,便听得宫人出来通传,说是殿下自早间出宫后,尚未回来,吕贤章只得打马又走,实在衙门里头无数事情堆积,又有要紧事要禀告,正两头无措时,与对面两骑快马当面而对。
第205章 尽心
吕贤章见对方朝着宫门径直疾行,不免多看一眼,才觉眼熟,却不料对方人还在马上,已是张口大声叫道:“参政,东北面陈留门处急来送信,狄兵忽然攻城,彼处兵力、补给俱都不够,此刻急向府衙讨要支援,尤其单独讨要神臂弓一百二十把,累计数目太大,诸位官人不敢做主,特来报予参政!“
此人一面说着,一面滚下马去。
这几日类似报送听得太多,吕贤章刚开始还时时心下惶急,到了如今早已虱子多了不痒,因见街巷之上无甚行人,又认出对面人乃是京都府衙内官员,便先教训手下道:“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如此行色慌乱,成何体统?”
说完之后,才又皱眉道:“神臂弓有定数,又易遭损耗,当日各大城门已经做过派发,其他地方早有狄兵攻城,一样讨要神臂弓,岂能一要就给?总归要几处衡量情况才能再看。”
他问道:“只有陈留门的人来复么?府衙里留守在那处的人如何回话?”
那报信人听一句一个动作,手中做正冠整衫,但口中又半分不敢停下,跟着道:“府衙留守在陈留门的人一并回来了,说是狄兵用了百十余台投石车,此时正投大石,城门一时难上,狄兵又用鹅车上前,我方守军拦挡两回,箭矢用得七七八八,城墙已是塌了一大块,另有几块地方也已有松动,此刻不能上城,恐怕来不及补救,因有鹅车挡着,狄兵又在填护城河……”
吕贤章听说狄兵已是启用投石车时,面上颜色已经稍变,等到得知城墙塌了,狄兵又在填护城河时,更是再不能维持镇定,失声道:“此刻不能上城?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此刻不能上城??”
那报信官员道:“投石车攻势太猛,一旦冒头,稍不留意便会……”
吕贤章骂道:“不过百十来投石车,竟是全不能抵抗吗?丁闽怎么守的陈留门,亏我……”
他说到此处,终于意识到自己行事态度不甚妥当,一时重新端坐于马背,把声音压沉,问道:“狄兵多少?守兵多少?除却神臂弓,难道没有其他防守之法?”
“这……”来人犹豫一下,“天色太暗,看不太清具体来人,只能估量,约计三四千兵马……”
吕贤章忍不住黑了脸,复又骂道:“陈留乃是小门,前方又无山石屏障遮挡,怎会看不清来人数量,既看不清,又如何敢要一百二十神臂弓?”
他压了压心中气怒,道:“快去催调能用的工匠,漏夜前去陈留门修补城墙,吩咐丁闽设法守城,至于神臂弓——此时狄兵不过稍作攻城,墙破了修便是,却不能一叫就给神臂弓。”
做完几下交代,他见看了看天色,又眯眼望了会道路,才要打马,随口问道:“你从哪里过来?沿途可有听说殿下行迹?”
“殿下?”对方愣了一下,“殿下不是正在宫门外?一路听闻不少百姓因殿下亲身在此,都要赶来应募,参政方才路过,竟未得见吗?”
见他一副惊讶模样,吕贤章顿时醒悟,回想恰才,连忙攥着缰绳,打马便向来时方向一路狂奔。
一时到得先前那长长队伍之后,眼看距离前头并不算近,又看此处人人热烈,一派慷慨,他犹豫一下,实在不愿打搅众人气氛,干脆把缰绳一扔,翻身便下马,也不理会后头还未跟上的几名随从,自从人群中穿梭前行。
果然穿过街巷,拐了数个岔路,等到前方就是宣德门时,人群已是比肩继踵而立。
城外四面受敌,按理城中百姓应当仓皇紧张,但此处巡兵与身着宫装的女子也最为多,众人维持之下,竟还秩序井然,并无推搡,也无争执,只是互相交谈低语。
吕贤章沿途认真细看,才晓得原来此处只有进人,没有出人,乃是单行之道,众人排到最前,一队分为两队,左男又女,分别誊好姓名之后,又打另一条道路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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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边进,一边出,两相没有干扰,又各留一条空隙,虽是简单,胜在十分奏效。
吕贤章一身朱紫官袍,如同持着通行之令,旁人见得他自然躲闪,巡兵确认身份之后,更是为之辟出一条道来,饶是如此,还是费了许久功夫,才终于走到队列最前。只见火把与灯烛明暗之下,两张长长条桌并排,至少十余人守着,或登记,或问话,或誊抄。
诸人各司其职,穿着各异,俱是忙做一团,但他一眼望去,就见一人居于人群之中,坐在木桌之后,或许因为烛光昏黄,越发显得其眉目如画,柔美万千,更叫他压根无暇去看周遭其他——正是当今公主。
虽然近日时常得见,但乍然抬首,看到这样一张脸,还是让吕贤章呼吸一紧。
他本要上前,在这人群熙攘之中,竟是霎时呆立,好一会才又重新迈步,方始发现对方通身虽然素色,但也做大品盛妆,此时半做低头认真书写,和着桌面上烛光隐约,将那几分贵气柔和许多,引得左右上前应募人个个偷眼去看。
那木桌像是就近搬来,台面粗糙,连漆都没有涂全的模样,上头摆满了新誊名录,而赵明枝手持一册,笔势极快,偶有抬头,与打她面前路过应募完毕的百姓相视,又做微笑颔首。
方才一路走来时,队列之中时有交谈声、咳嗽声,嗡嗡密密,嘈嘈杂杂,然则到了这两张条凳面前,尤其当今公主左近,却是犹如有一把隔空的罩子罩着,吸走所有喧哗,新来者不自觉就压低声音。一时只听得当差人问话,应募者答话,再无半点多余响动。
吕贤章站立几息,正要寻个空隙去向赵明枝行礼回话,不想一人登记妥当,正往一旁离场,本已走过赵明枝所在位置,那脚步放慢,竟又掉转头来,就地跪下,往前膝行两步,叫道:“贵人,贵人!俺有一桩事情相求!”
边上护卫见得此处突然生事,正要上前,却被赵明枝伸手拦住,先不问话,只拿。
那人身形瘦小,头发枯黄,看着不过十多岁,是个女子,此时被赵明枝看着,终于鼓起勇气又道:“俺先前听人说话,如若报了这名字,守城时候做了事、献了力,将来人没了,朝廷会使人造碑、做供奉,又请和尚法师做道场,不晓得是也不是?”
赵明枝将笔放下,道:“理应如此。”
她指向桌面上厚厚垒叠纸页,又道:“不只今日,明日,从前名字也会再做誊抄,送往大相国寺,延庆观,要是京城竟不能守,我先前早做交代,自有智安大和尚、道明真人为我等共做道场,更有副本作为藏贮,将来送去蔡州,请天子下令刻碑,一做超度,二做供奉,有江山一日,便有祭祀一日……”
说到此处,赵明枝将身体前倾,又把手伸出对那努力听自己说话,却又显然有些紧张与茫然的少女做了个请起身动作。
一旁几名宫人见状,已是上前待要相扶。
那女子马上回过神来,挣扎两下脱开旁人手,仍旧跪地,还又叩首三下才起,急急道:“贵人,贵人,若俺一人出两份力,做两份事,能不能除却自己,再多留一个名字的?”
赵明枝怔了怔,问道:“你要多留谁人姓名?”
对方面上神色更为着急,从右边兜袋之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捧在掌心高高举起,却是张小小纸片。
赵明枝站起身来,也不用人转递,从桌后绕了出去,走到其人面前把那纸片接过,借了烛光去看。
纸片不知从什么地方撕下,连小儿巴掌大也无,上头墨迹浓淡不一,写了一人姓氏、小名、出身、籍贯,另又有生辰八字,粗略一算,今年三十三岁。
“这是俺娘姓名,先前北面来贼……俺没甚出息,也无钱财,不能给她竖碑立坟,要是……”
赵明枝听得嗓子发哑,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那女子一面说,一面去看赵明枝脸色,不知是不是一下子得不到回答,语气也变得忐忑起来,低声又道:“要是不得行,就只留俺娘名字,成不成的?”
赵明枝摇头道:“你只用按着衙门分派出力就好,至于你娘的事……”
她停顿一下,道:“你若愿意,不如由我起头,请人另立字碑,另行供奉,以你名义出面——却不知你以为如何?”
“便是城中不能尽守,蔡州也别生事端,不能兼顾,我也总有其余办法不做食言失约——藩地地方尚远,我家中有些余钱,不独为你娘,自也能为今次旁人做个道场,建庙修观,长为上飨……”
那少女已是不会说话,只会跪地叩头。
此地本来安静,后头无数列队人听声辨言,又看此处动作,更再无人说话,便是一旁本来还在填报姓名年龄的应募者也个个看来。
赵明枝半蹲下身,把手搭在那少女小臂上,将其用力带起。
对方先前不愿起身,此刻却忙自撑手蹬足站起。
而赵明枝转身提笔,另寻一张白纸,却在上头另将那纸片上内容一一誊抄,再与那少女逐字核对,确认无误后才放在一旁,同右面负责招募民伕差事官员仔细吩咐妥当,继而看向后头无穷无尽队伍,道:“今日之事可为惯例,此后如若谁人同有此项要求,还请按例而行。”
语毕,复才把那本来碎纸双手托送回去。
对面少女小心捧在手上,本想说话,讷讷难言,眼看就要跪地叩首。
赵明枝略有所觉,此刻正好反身,就势伸手将其托住。
“贵人如此大恩……”那少女嚅嗫干裂嘴唇半晌,却只吐出零落几句,“俺代俺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