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之中,城墙上难以看清,可听那惨叫,却也晓得终于奏效,赵明枝左右兵卒激动之余,连丝毫休息也无,便又急忙重新装箭,连连再射。
八牛弩自然不仅一架,大晋守军一旦缓过气来,又见狄兵要退,也晓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人人硬提着一口气起来,虽不敢追击,却也用尽手段,只是狄兵究竟训练有素,又俱是精锐,虽不至于应对自如,寻常攻击,确实也未必有多少效用而已。
打了这漫长一夜,天光终于放亮,晋军居高临下,更能看到远近模糊景况。
只见狄兵且闪且退,几乎都要脱离城墙上射程,便是八牛弩、神臂弓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人潮如蚁,正重新聚拢成为队列。
赵明枝看在眼里,还未来得及感慨狄人兵强马壮,所向披靡之言实在不虚,就见那人涌动潮才退到半路,势头便做停顿,不知前方遇到什么,人潮更黑、更密,纠缠良久,终于犹如拍岸巨浪撞上矗立礁石,翻滚浪涛带着裂岸之势狠狠撞击,却又被莫名拦得回返,竟是往城墙方向而来。
狄兵去得快,回得却是慢了不少,一面退,那势头一面更慢,与此同时,后头狄兵大军所在之处,却是传来无数嘈杂人声。
那声音先还散乱漫天叫唤,叫到后头,逐渐合为一道声音,反反复复呼喝,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先是狄语,又作晋语,如此几次、十几次、乃至几十次,几乎要冲上云霄。
莫说城门之上,便是城门之内,隔着几道街巷,也能听到自城外不知何方传来的吼叫。
“乞挞死了!!!狄人元帅乞挞被射死了!!!”
第212章 断旗
叫声震天,也震得城门上人人发懵。
这时节已是暮春之初,东方一白,就有晨曦,再去看那火焰时早没有了先前耀眼,而借着些微天中光亮,与那许多火把、焰光,也能看见满地狄人兵卒进退无措,全数左右张望,也不知是在找寻元帅,还是在找寻将旗。
时间从不等人。
喊声循环往复,就如同先前狄人当着对峙两军的面,烧毁赵晋天子御容像一般,其时晋军无能为力,此时狄人也全无办法,甚至不能确认喊叫者所说内容是真是假。
而就在这要紧时分,蒙蒙亮天空之下,原本巨大火堆之侧,一张旗帜再度飘扬,却是先前已经栽倒的狄军将旗终于被重新扶着竖起。
“那将旗……怎么好像看着这般奇怪的?”
城门之上,一名小黄门喃喃道。
不只他一个,很快更多人也发现了怪异之处——哪怕隔得如此之远,也能看出那将旗明显地矮了一截。
但无论如何,看到将旗再起,围城狄兵便如同得了鼓舞似的躁动起来,只是听得后方喊叫声仍未停歇,那躁动之中,又难免含了几分踌躇。
随着将旗重新立起,伴着无数不知哪里来的“乞挞死了”的呼喊声,城下又有阵阵擂鼓声作为催促,又远远有人吼叫,只那吼叫声毕竟太小,被“乞挞死了”等等声音一压,几乎难以听清。
正混乱间,将旗迎风而动,竟是再一回向前推进。
于是城上城下,无数人向其望去,围着将旗的狄兵等那旗帜升起,应景而呼,一时激发士气,叫左右俱都激动起来。
眼看军心逐渐恢复,那呼声围着旗帜而发,就要向外圈扩散,却见万军丛中,忽的发出一声尖啸,啸声一起即停,停后复响,响后再停,如此重复三次,第一次响起时,只见人影攒动,也不知是在躲还是在让,但人头涌动,如同水波分开,已是让出一大片空白之地来。
等到尖啸声响到第三回 ,几乎就是那声音一出,打空出地方后头,蓦地飞射而出无数箭矢,先后相差不过瞬息。
那箭矢,与其说是箭矢,因发出时间近乎一致,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的,同泼天箭雨也无半点分别。
而就在这箭雨发出之后,明明已经铺天盖地,又有飞矢声无数,可就在这笼罩天日的攻击声中,却又见几道更粗黑影朝前射出。
天色未有全亮,自是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那黑影极快,比起寻常箭矢更要快上不止三分,竟是后发而先至,不过眨眼功夫,已然越过漫天箭雨,射到最前。
眼见在先,耳听在后,飞箭过半,城墙上的无数晋军才模糊听到那几道黑影的破空声音,也因这声音,更努力去捕捉起那不太容易一眼看到的黑色影子来。
破空声极重、极闷,明明数量少得两只手都可以数清,却已经压过先前所有飞箭。
不过呼吸的功夫,许多人甚至还没找到那几道黑影所到位置,蓦地又听一记更大闷响,另有一道黑影最后发出,声随影动,直直往居中巨大火堆处飞去。
火光甚亮,把那黑影照得清楚,城门上看不太清,才依稀辨认乃是弩、箭之属,就见那弩箭穿透高高跳跃的火焰尖头,越过站得极高的几名狄兵,“咔”的一声,那声音也不知道是众人想象,还是当真如此之大,只是就那一瞬间,箭至旗落,恰才立起的狄军将旗已被拦腰击中,从中间处折断,当即再度栽倒。
弩箭击断狄兵将旗,势头远未有尽,裹挟风雷之劲再往前飞,只毕竟那将旗旗杆极粗,如此一撞,也叫弩箭方向微偏向下,于是再往前三四丈远,便击中一名高骑马上狄兵。
那狄兵身着厚甲,头戴重盔,也正看着居中将旗,此时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分毫反应,就被那弩箭从头盔最厚重处凿入又穿出接近尺长,又为重势带得从自马匹上翻起,整个人凌空虚飞几步,才靠全身骨血并盔甲重量将其坠下,其时不巧,正撞到后头一骑人马身上,于是弩箭穿过第二个人腿,又透入马腹,最终带着二人一马,深扎入地下。
如此战力,左右人自是尽收眼底,离得越近,越是骇然。
城墙上看不清地面情况,却能看到那当空旗帜。
狄军将旗本就极大,此时那风与旗帜落下方向相反,竟是令那旗面在半空中停滞半晌,使人看得越发清楚。
如果说先前将旗倒下得突然,城头上并无人真正留意到,这一回铺垫如此之多,人人注意力都在将旗之上,今次终于叫所有人都看清其倒下原因——原是被不知发于哪里的弩箭射翻。
而将旗一倒,就如同将一盆沸水倒入一条冻结河流,莫说根本来不及掀起什么浪花,才一倾出,便也被一同化为寒冰。
于是狄军上下,才被激起的几分士气,便又熄了些许下去,尚还要挣扎,就听那吼叫声渐歇,却又有另一道声音再起。
这一回并无狄语,只有晋语。
狄兵听不懂其中意思,却不妨碍听出那声音里人人情绪激动异常,比之先前吼叫“乞挞死了”等语时更为卖力不知多少倍。
这声音先只在远处狄兵后方响起,越来越大,声势骇人,引得城墙内外人尽皆翘首去看。
赵明枝站在城头之上,甚至顾不得躲避。
她无暇去看弩箭究竟发自何处,甚至做不到去确认所谓“乞挞”死了一说究竟是真是假,因为声音所在方向,远处天边,随着一轮红日跃出地面,另也有数道黄旗打头,另又有兵卒手举火把、黄扇在后开道,旋即无数仪仗紧随,而随那红日一并而出的,是两行十匹骏马,拉动一乘庞大车辇。
那车辇形制特殊,虽看不清,但赵明枝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详细模样。
平盘、黄屋、曲几、扶几,另有银螭首二十四,红锦帜龙凤门帘……
先是远处人在喊,紧接着,周围人也跟着喊,城外、城内一齐,所有晋兵、晋人高呼“万岁”,将一应声音压下,声声嘶吼,人人奋力。
——那是当今天子赵弘御辇。
第213章 亲至
听得耳边万岁之声不绝,又见那仪仗开道,天子御辇在这战场当中缓缓向前,当真全不惧四处箭矢模样,俨然有神相护——原来那御辇被围在正中,立有极厚精钢,四面一挡,外层又有禁卫举着极高盾牌护卫,一旦流矢飞近,只要进入所环范围,俱被拦下。
这御辇形制、规模,包括左右护卫,全不似先前御容像来时那样简而化之,倒像是真正天子出巡一般隆重,一行出现得如此突然,可又如此理所当然,简直如同从天而降。
而随着“万岁”声一下大过一下,环护御辇的精钢同帘帐竟被慢慢拉开。
城墙处与御辇所在相隔太远,其实完全不知道彼处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是半点看不清其中是什么人物,又是什么形状,只知道就在瞬息之间,城下已然热烈气氛,此刻更是用烈火烹油也不足以形容,便同烈酒着火似的,哗的一下向上冲起,山呼声直飞云霄。
而跟着乱糟糟“万岁”、“陛下”、“皇上”等等声音一齐,又有两道极为尖利哨声压下一切,仔细一听,却是许多哨声合在一处,才有如此声响。
等到第二道哨声一出,便又有无数利箭射出,犹如飞蝗漫天,径直朝向当中方向。
先前一轮齐射,狄人后退时难免顾后难防前,被那箭雨一击,已是有了不少折损,今次被叫声之中士气所逼,受惊之下,到底狄兵多是马背上过活,经历过不知多少战事,虽然后撤,又被突然袭击,依然阵型不乱,早有人举着盾牌向前,其余人按着从前做法或躲或让,排布成队形,很快躲在盾牌之后。
这会两边前后只有部分相接,已经战做一团,后头队伍却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狄兵前方举盾的几乎人人经验丰富,后头兵卒也各有估量,自然看得出这般距离,便是射在盾牌之上,也不会有多少力道,便有不少身着厚甲者越过前人,快速向前,欲要拉近距离,引弓相射以图先机。
这一众约莫百余人,打马出得队列,如有默契一般各持短盾,只是才往前几步,就见前方黑压压箭雨之下,疾出许多道黑影,便如同先前射向将旗一样,再度后发。
认真计算起来,黑影发出时间其实比诸人出队时间更早,虽是可能只有一个呼吸功夫,到底此刻又是先至。
前方狄兵甚至来不及躲,也不知来袭黑影数量,只能各举手中盾牌,又将头脸半身藏在后头。
百余狄兵散在战场之上,又是先后而出,其实颇有些零落稀疏,此时就能看出那飞来黑影准头并不高,不过对住十余人,其余黑影继续往更后飞射。
先听得击中声此起彼伏,最前方飞影与盾牌已经撞上。
这一群狄兵手持盾牌,又多有经验,心中并不很紧张,正当头那一个还要依着从前做法估计时间再来应对,却不想才一回头去看后头同袍如何反应,就见近处躲在盾牌后的还罢,再往后,但凡能目视稍远处的,竟是人人面色惊恐。
也就是正在此时,他双手重重一顿,还未等有所动作,胯下原本向前奔马竟是忽然止步。
此人胸前一痛,那痛来得极钝,凉意和着钝痛从心脏往四肢百骸渗透,叫他连正转过头都吃力,双手更是再举不动盾牌,只能撒开。
即便如此,也不知缘故,那盾牌居然没有掉落,反而死死焊在马身上似的。
等那人慢慢回正头颅,就见一杆粗重长箭穿透盾牌,又穿透自己身上厚甲,贯穿正胸,纵然看不到背后,可凭他眼力,只用看这外露箭身长度,也晓得必定已然贯透己身。
因他方才下意识矮身躲藏于盾牌之后,由使这箭矢从上而下,穿胸破肚,痛得此人眼前一黑,意识消失之前,脑子里只有最后一个念头——原来这便是神臂弓么?
被木羽箭射中的自然不止这一人。
眨眼之间,不知多少当先狄兵从马背上栽倒,更有人就算仍旧坐于马背,胯下马匹却是很快调转前蹄,或回身,或向左、向右,等露出后头骑者,却是已然仰倒、伏栽于马背,只是为木羽箭贯穿,同那盾牌相连架在马背之上,才能依旧保持原样。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后头狄兵甚至来不及反应,等他们终于发出示警,声音方才出腔,常有音调卡在喉咙,有的是被无数箭矢飞射声压下,更有的却是被前方景况吓得叫也叫不出来——
众人只顾忧心冲在阵前的同袍,哪里来得及去想那些看似没有射中木羽箭。
此时箭矢凌空再飞,激射向前,早把立在最前一重盾牌射穿射烂,而再后几重才要换阵护在前方,又一道、两道、三道神臂弓齐射而出。
几轮攻击明显经过精心设计,发令人对狄军防护习惯了如指掌,发箭频率、方向、距离都恰好针对狄军布阵、变阵,数道攻击之后,虽未能把所有盾牌打掉,却也已经撬开几处缺口,后头寻常箭矢随之袭来,如影随形,力道先还稍弱,随后变强——竟是对面与己方距离愈发推近。
随着时间推移,狄兵盾牌防御缺口越大,对面箭矢力道越强,又有神臂弓掩护,压得狄人难以冒头——俨然便是前半夜狄兵攻城时候以投石车飞石压制晋军翻版。
其时晋军不能抵抗,此时狄兵也难做反抗,几次竭力冒头组织反制,想着拿命来换机会,俱被无数飞箭压回,根本不能。
一面是有心算无心,一面是失了先机,又鏖战一晚,不知自己元帅究竟什么情况,又为何下令后撤,此时人人力竭心苦,尤其看到对面箭矢无穷无尽,犹有无数木羽箭,却不晓得那神臂弓从何而来,为何如此之多,究竟来有多少援兵,怎的战力这般骇人。
另又有大晋御辇亲至,离得近的狄兵不同于城墙之上晋军守兵,自是亲眼得见其中小儿。
狄人不认识大晋天子,辨不出其人是真是假,但见得御辇一到,帘幕拉开,露出其中人物时,满城晋军、对面援兵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其势几欲冲天。
一边强,一边由强转弱,顷刻间,本来就已经有所变化的形势更是彻底调转。
城外战场对峙,城头上自是尽收眼底。
赵明枝听得战声不断,再看不清仍旧不住继续向前去望那御辇,正要仔细辨认,右面站着的兵卒却是连忙让开道路,一人快步跑得进来,也顾不得如何行礼,跪地便道:“皇上御辇亲至,又有援兵前来,将军只觉此刻恐有战机,叫下官来请公主示下。”
他还要再行汇报,赵明枝立即打断道:“此前已经问过几回,将军依势而定,全权主张,不必再来。”
此人得了这一句,半点也不迟疑,几乎是飞也似的跑走了,不多时,便听得下方传来人员集结声,又有马蹄声。
城头这般景象,城外又是另一番模样。
迎面无数利箭,狄兵只能苦撑,因始终未有号令,早有察觉出不对的兵卒往后疾退,欲要拉开距离再设法向前方射击,便不能反抗,也能争取些微喘息之隙,只才往后退未有多远,却听背后一直死死关闭的城门此时突地打开。
那声音并不大,动静也极短,才开不大空隙,便从中飞奔而出两队骑兵。
来人也无其余动作,或有搬运神臂弓的,或有手持盾牌的,一旦出了城,其余事情尽皆不论,当即摆出队列来,令声一响,便射出一片飞矢。
城门处来的攻击无论强度、频率,都比不上前方,也仅有几架神臂弓,可狄兵后头更是只剩零星盾牌,少有防护,尤其距离更近,全在寻常箭矢射程之内,此时根本不便躲闪,更毋论反击,已是被射翻一片。
如此,前有箭雨,后有飞矢,被隔绝在正中的狄兵顿受两面夹击,只能等候后方支援。
然而等候良久,后方莫说没有什么所谓支援,更没有两面短兵相接机会,只有更多箭矢飞来。
狄兵再精悍,到底也是人,对战之下前无抵挡之力,后无遮蔽之处,几番之后丢下满地尸体,如何能不溃散。
于是一向在大晋域内称得上战无不胜的狄军,竟是就这般被割裂为数块,数十块,乃至上百数百块不同兵马,分而拆之,拆而解之,进不得又退不得,冲刺几回,却又前后箭矢压了回来,再无半点还手之力,只能硬生生就如此消耗殆尽。
一旦局势逆转,虽死伤惨重,城头上也像重新活过来一般,士气也为之一振,余人各司其职,或清扫城墙,或整理箭矢,或整顿兵卒重新扼守关窍,又有点数人马,再度支援的,当真各司其职,忙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