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怕伤了援兵,此时城头上无论神臂弓还是八牛弩,自然不能再用。
虽不知城下真正具体情况,赵明枝却也不再在此处阻碍众人,只是远看那御辇,实在也不愿就此退开,便让到一旁。
打到此刻,天光终于大亮,照出城头上惨烈景象。赵明枝不忍卒睹,又再望向远方,稍作沉吟,便先下城头,虽不知究竟来人是谁,还是怀那莫名希望,因不敢明说,只怕乃是假借名头,便一面急忙使人去报京都府衙,又遣人报内廷,最后又亲自清点后勤人手、粮谷食水等物,除却供应守军,另也要预备新来援兵。
如此一忙,周围个个团团转,却是人人面露激动之色,便是几名受了轻伤的宫人也不肯就地休息,只要跟着打下手,各自又低声交头接耳问道:“当真是陛下来亲身来了么?不是御容像?”
而不用旁人帮忙确认,此时红日已升,自城头往外眺望,熹微晨光之间,御辇在无数护卫中渐步向前,先还有零星狄兵攻击,到了后头,狄人自顾不暇,任由那仪仗引无数人注意,就这般朝着城门处前行。
御辇一路走,前方人流便潮水般让开,犹如破竹般,更有无数簇拥者,欢呼万岁声响。
这山呼声由外而内,再度响彻京城。
赵明枝此时已下城墙,看不到外头景况,却把无数万岁声尽收耳中,因在城下,只见几队人马围在城门处,正打开城门。
那城门不同于先前半开,此时全做大开,又有人马奔出,匆忙清理城外战场。
有一瞬间,赵明枝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遇何事,恍惚之下,脱口才要问人,便见不远处几名传令官四处张望。
那几人见得公主踪影,满面欢喜,急急滚地而来,三四人先后叫道:“殿下!殿下!”
又有人高声道:“将军正问殿下何在?”
“将军正四处找寻殿下!”
众人措辞不一,口音各异,一时“贼人退了”、“狄贼退了”、“我军胜了”、“大晋胜了”等语此起彼伏,更有人叫道:“御辇就在城外,请殿下主持迎天子大驾!”
眼见一干人等激动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又听他们话中意思,城下原本还心有忐忑的民伕、兵卒再无半分怀疑,除却跟着山呼,更有一边叫喊,一边又涕泪横流者。
如此景况之下,哪怕心中再多疑虑,赵明枝自也不会露出丝毫,只是勉励众人,又对那传令者低声交代几句,复才自行向前,往城门外走去。
她这样动作,倒叫一旁尚在兴奋的护卫惊慌起来,当头一个连忙拦道:“殿下,此刻城外战事未歇,不妨稍做等候,再……”
赵明枝摇头道:“如若眼下战情还有反复,即便我缩在内廷之中,难道能做苟活?”
正说话间,只见大开城门之处,一队人马手持黄旗,身着黄门服色,自外飞驰而入,一进城门,当头一个勒马做停,对着最近一人大声问道:“守城将领何在?陛下御驾亲至,正在城外压阵,尔等当早做准备迎驾入城!”
第214章 笑话
被问者第一反应不是回答,而是立即回头看向赵明枝。
不仅他一人,左近几乎所有人都跟着看来。
那传令者循着众人方向转头,见得赵明枝形容,面上登时一惊,也来不及走近便滚下马背,匆匆膝行向前几步,方才叩首,一面口呼“殿下”,一面又行大礼。
原来此人乃是随天子南下蔡州的内廷黄门,十分晓得这位公主不同寻常,更知当今圣上对长姐极为倚重,此刻见得赵明枝如此金枝玉叶,战况激烈之时,竟是还敢亲身立于城门之后,实在意料之外。
他因害怕行错说错,索性把礼节做到极致,唯恐留下不好印象。
赵明枝却没有功夫去想那许多,当即上前几步,急声询问道:“陛下何时来的?谁人护卫?杨中丞何在?几位枢密何在?”
又问道:“除却此处城门,其余地方可有援兵?”
那人头也不敢稍抬,只匍匐道:“好叫殿下知晓,陛下日前便做动身,杨中丞随驾北上,另有禁卫队、西军护卫左右,其余大臣、随行还在半路,但也一般随驾回京……”
又道:“调兵之事,下官着实不知。”
他虽是有问有答,话却说得含糊得很。
听说赵弘果然来了,赵明枝且惊且慌且喜。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细问,安抚几句之后,着人领了传令官去寻守将并京都府衙。
而随着这一行人进城,一城上下再无半分怀疑,虽是伤亡惨重,能有传令官越过狄兵来到城门下,已经说明阵中形势于晋军大好,可得知天子北归回京,那惨痛之下,又难免生出几分希冀来。
果然,战场之上再无丝毫反复,狄人来得快,在此处围困多日,一朝势败,溃退得更快。
赵明枝不在城头之上,自然看不清远处场景,只晓得喊杀声中,御辇越发向城门处行来,而狄兵的“乞”字将旗再未升起。
她不愿离开,索性亲自出城帮着一同收拾城外战场。
当今公主这般行事,自是看在城门无数军民眼中。
打到此时,满城已经近乎家家上阵,因晓得此处城门有天子驾,又闻得狄兵退去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已是人人往此处汇聚。
有禁军同护城军拦守,众人不能聚集城门,于是或寻高处,或挨着近处,更有机灵的早早盘算路径,先行去往城门向大内必经之道,挑那视线最好位置站着。
想到一齐的聪明人自然不止一个,于是梁门大街至州西瓦子沿途很快聚满了攒动人群,只是老幼多,青壮少,连健壮些的妇人也不多见。
人群之中气氛称不上热烈,但又有些微妙的激动。
众人虽说一向不觉得那位小皇帝能力挽狂澜,但见今日狄兵竟然果真退去,只觉未必没有几分龙脉底蕴在其中,又想起前头赵明枝日日出城耕耘之事,总觉得有姐如此,天子同父同母,同根同种,再如何也不至于肖似先帝。
今日之事,倒叫人忍不住生出妄想来:说不定给他瞎猫撞上死耗子,得一条生路。
春夏之交,天气正是不冷不热,有人甚至还搬了小几子凳子在一旁坐着,一面晒太阳,一面说起了闲话,等着御驾进城。
由京都府衙上下至于大内一片忙乱不提,足足又过了小半日时间,趁着天色尚亮,城门处摆开无数阵仗,更有吕贤章等人急忙换装前来。
虽是极为仓促,如此时候,礼更不能废,于是赵明枝自领大内黄门、宫人,吕贤章领着城中剩余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方才出城,赵明枝坐在马车当中,只闻得那硝烟味、血腥味、沙泥味,混着难以言喻臭味透窗而来。
她探身去看,近处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但稍一远望,就能看到堆积成山尸首,另有无数碎石、烂矢、辎重等等置于后方。
春夏时节,空气中本就带点雨润,城外烧了许久的火堆,又有无数火把,生生将气温推高,尸首、残骸暴露这许多时间,已然散发出难以言喻气味。
一旁伺候的宫人见状,连忙走去角落香炉处点香,又有人挪到帘边,一副想要下帘,却半晌不敢动作的模样。
赵明枝心思纷杂,先想到狄人退兵方向,也不知贼子欲往何处,晋军纵无余力追击,毕竟敌人如此兵势,也不能听之任之;又想战场情况如此,死伤难计,损失无算,不知如何收拾;三想弟弟今日地位,竟是亲身而来,千里奔波,长途跋涉,不晓得此时身体怎样,虽说非磨砺无以成器,但一个几岁小儿,又是病体虚弱,日夜见这满地尸首,怎的都称不上妥当;四又想当初裴雍领兵而去,今日情况,必定有他手笔在,只不晓得朝中又当如何看待……
她顾着想事,虽觉臭味极重,只拿帕子掩了口鼻,倒是没有多去理会,更不知周围宫人自这一向,尤其近日守城后亲眼见她言行,威信比之从前更重许多。
是以此时一众人想要上前放下窗帘,因见赵明枝外探出神,本要询问,又生怕打扰,只好个个站立一旁,忐忑不前。
如此过了许久,等到赵明枝回过神来,才有人小心上前问道:“殿下,来得匆忙,车中只得云仙一味香,要不要把帘子下了,多少挡挡外头气味。”
得了赵明枝首肯,诸人才敢动作。
等到了御驾暂歇之处,只见仪仗远远便做摆开。
赵明枝车行不如骑马快,前头众官早已到了,然则个个等在一旁站列成排,一齐看向当头吕贤章。
后者先做上前,行礼之后请公主为先。
赵明枝自然相让,道:“前廷与后宫各不相交,当以国事为先,参政不必如此。”
她数次颔首示意,最后以手作引,众人仍是犹豫,甚至又分出几人过来相请、
赵明枝推辞几次而不能,因恐耽误时辰,最后只得一并向前。
将将行至地方,便见黄扇之下数排禁军护卫左右,当中一人端坐交椅之上,一身天子大礼服,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手中虽未执玉圭,但这般大品着装,足显庄重。
隔着垂坠冕旒,又距离这样远,其实根本看不清天子面容,更不知其人表情、神色,但毕竟亲生姐弟,又是自己看着长大,赵明枝对他再了解不过,只看那微微晃动冕旒玉串,又见那一双暗暗缩在身后小手,虽被挡着见不到动作,却是不望而知,那手必定在后头抠着衣摆。
赵明枝原地站着,把那焦急按捺,拿眼睛去打量赵弘如今身材,又猜测弟弟气色,只看着看着,余光扫到护卫一旁禁卫,只觉有些眼熟。
她记性极好,虽与对方只一面之缘,但稍一回想,就记起了此人来历——原是自京兆府回京时候,裴雍身旁一员亲兵。
此人既在,裴雍岂非就在左近?
这般想着,赵明枝忍不住悄悄环视四面,只是看了又看,除却又找到几名自京兆府来的眼熟亲兵之外,并未见到半点裴雍影子。
正疑惑间,前方文武官员已经开始按着指引上前行礼,又山呼万岁。
赵明枝自是跟着行礼不提。
等到此处迎接完毕,算着吉时,外头黄旗、黄扇开道,御辇终于在重重护卫之下,由外而内,慢慢驶入城门。
赵明枝马车随行在后,还未靠近金明池,便见道路两旁、房前屋后,所有能够站立的地方,远远近近全是簇拥人群。
有护卫拦着,诸人不能靠得太近,但无不踮起脚尖翘首而望。
这一回御驾车辇外没有帘幕、精钢铁板隔阻,唯有天子头上所戴冕旒玉珠疏落垂坠,又因御辇极高,由下向上看去,只能见到云纹黑带黄底长袍,或因方向、角度,只叫人觉得威严庄重,全然无心关注其他。
御驾一至,不知谁人起头,两边百姓纷纷山呼“万岁”,又由近而远,先是零零星星,逐渐成片,继而满街男女老少尽皆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赵明枝的车辇跟在后方,两耳听得四周高呼声,又看百姓动作,心中情绪,实在难以言表。
***
仪仗逶迤而行,抵达大内早已过了戌时。
赵弘虽不至于是孤身前来,但大批官员仍在后方,只有御史中丞杨廷等人跟随左右,是以并不着急召开大朝会,只在崇政殿中简单说了几句。
众臣方才散去,他便大声叫道:“王署!王署!”
赵弘口中叫着,也不等人上前便站起身来,快步往阶下跑。
身上所着冕旒实在累赘,在眼前晃得令他心烦,赵弘才跑出几步就停了下来,单手将头顶冕板扯下,连回身也顾不得,反手把冕板往御座上一扔,足下仍旧不停,一边跑,一边张口还要说什么,只是见到左右侍立禁卫、宫人,思及自己身份,却又立时住嘴,再下台阶时脚步便放得慢了,竭力端着仪态转头往殿后快步走去。
才一出殿,他便张目四望,只见王署就在殿后,正领着几个黄门唬不迭地朝着自己方向小跑而来,嘴里远远应声解释道:“陛下!下官……”
赵弘面露喜色,急问道:“我……朕先前见得阿姐,她……”
只他话才说到一半,眼角余光瞥见殿内不远处人群团聚,众星捧月,当中一人端坐。
那人此时穿的什么,又是什么头饰打扮,赵弘一概无暇去看,只晓得那面庞眼熟又陌生,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阿姐。
多日分离,虽左右都是禁卫宫人,又有许多文武官员,可在赵弘看来,自己同孤身一人也无甚区别,端的担惊受怕,惶惶然不可终日。
此时见到赵明枝,他只迟疑了半息,眼圈便做一红,也再顾不得所谓天子当有的威严仪礼,足下步伐越来越快,到得后头,已是急得一路小跑起来。
赵弘身小体瘦,穿着裘冕又并不十分合身,下边稍微有些拖曳,有两次险些踩到,却全然顾不得,只会嘴里喊着“阿姐”,奔着赵明枝而去。
他跑起来不怎的轻盈,反而如同受伤小兽一般,颇有些跌跌撞撞的。
赵明枝只怕弟弟受伤,急急迎了上去,矮身把人抱个满怀,又抬头看了眼王署。
后者倒是醒目,立时领着一应侍从退出大殿。
赵明枝被弟弟抱得极紧,不好起身,更不便蹲下,只得伏腰站着,很快腰腹处就湿了一片,浸透外衫,叫皮肤都同内衫粘粘在一处。
她心中酸楚,先只抱着弟弟,一时眼眶也盈满泪水。
随着殿门由外掩上,屋内便只剩姐弟二人相拥流泪。
赵弘埋首半日,终于直起身子,左手攥着赵明枝衣摆不肯放,右手则是抹着眼睛,用手背擦蹭眼泪,又左右扫看,俨然一副做了错事模样,抽抽噎噎问道:“阿姐,我眼下还当着皇帝,是……是不是该要顾及身份,不能……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哭,叫、叫他们看我笑话……”
赵明枝一怔,低头去看,只见弟弟脸儿小小的,比起在蔡州分别时双颊又陷进去一点,明明还是个垂髫幼童,说话、行事都是小大人模样,此时两眼发肿,眼泪还不住往下淌,仿佛流不尽的泉眼。
可是已经哭成这样,他竟只有肩膀稍稍耸动,除却极轻微不能压住的抽泣,简直是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