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得很好。孤此次叫你来,确实是有另外一事,要你去做。”
“你给孤生一个孙儿出来。”
天王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李霓裳起初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一时无法反应。
“你去虎瞳那里,生个孩儿出来。”
天王再次开口说道。
李霓裳终于醒神,对上了天王那一双肃穆的眼,当意识到他绝非是在发着诳语之时,整个人瞬间滚烫起来,腾一下,从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
话冲口而出。她的心突突地激跳。
她原本以为,天王或应预备称帝,她,或者说,她代表的身份,可能对此事有用,所以才会要她携图前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她的,竟会是如此荒唐的一个要求。
她的反应似全在天王预料之中。
他神色不动,只示意她坐回去,见她不动,便也由她。
“你也知道,孤至今没有一个合宜的继承之人。你的身份合适,人聪明,容貌也好,还与他做过夫妻,天下再也没比你更合适的女子了,你更是孤将来孙儿母亲的不二人选。”天王解释。
“裴——”
李霓裳的脸孔涨得血红,顿住了,竟无法顺利地呼出这个三年后再次涌上她喉头的名。
“他……是不可能会再看我一眼的!请天王收回如此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她的脸孔涨得绯红,几乎就要渗出血来。
“孤相信你。以你的聪明,只要你肯,必能做到。”
天王却恍若未闻,自顾继续说话。
“小女娃,只要你答应下来,做到此事,孤日后不会亏待你的。将来你要留下最好,你若依旧要走,你那个弟弟,在武节那块,立国也好,分封也罢,孤都可以答应。孤也向你保证,至少,在你有生之年,你活一日,你们便可存续一天。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食言!”
“我有些不适,多谢天王赐饭,请天王容我告退。”
李霓裳心烦意乱得几乎无法自持,脑子轰轰地响,顾不上失态,朝着天王胡乱行了一礼,转身匆匆便去。
才走到阁门之畔,身后已是响起一道阴森的声音:“孤既可以救李长寿的那个孙儿,把他放回去给你,自然也可以随时收回这条性命。”
这声仿佛冰棱刺脊,令李霓裳的后背陡然再起凉意,爬遍全身。
她停了下来,凝立片刻,转颈,对上了天王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
她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慢慢转回身来,解释:“并非是我不从,而是此事,我真的无法答应。他——”
那梦境再一次地浮现,她的心中又涌出一阵巨大的难过和绝望之情,眼底暗热。最后她压下这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天王也知,他必恨极我了,视我如同陌路,怎还可能与我……”
她当真无法想象此事,更是说不出口,顿了一下,跳过,继续极力推脱。
“此事确是不可能的。但凡我能做到,有天王如此许诺,我怎会不应?但我此刻我若为了别的缘故,胡乱答应天王,日后又做不到,反而耽误天王大事。请天王三思,与其强行要我去做如此难如登天之事,不如及早另做打算为好—— ”
“有比你去与别的男子周旋难吗?”
天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下截断了她的话。
李霓裳的心咚地一跳,猝然抬目,看见天王的眉须微微跳动,双目盯着自己,面容之上,显出严厉的怒色。
“我儿对你赤诚一片,你这女子,竟然不识好歹,敢背叛他!”
“啪”一声,天王一掌重重拍在了案上,激得案头的一叠文书微跳,坍塌下来,哗地一声,尽数滑落在地。
“当初若不是也因你之故,他怎会远走边地,至今不回?”
“孤不妨实话告诉你,若非看在你三年前还知拒绝崔重晏的份上,才不和你计较,容忍至今,莫说一个李长寿,便是十个,孤也早就发兵灭了你们!”
“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再作答复!”
他朝外喝道:“把孟贺利叫来!”
很快,伴着一阵急促的靴履落地之声,孟贺利带着几分惊惶走了进来。
“送公主回去,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她再出来一步!”
天王面罩寒霜地自座上起身,拂袖而去。
第130章
“天王留步。”
李霓裳被迫再次出声, 试图叫面前之人打消他的念头。
她猜测他此次召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旁人应是不知,示意孟贺利先行退出,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道:“我体有暗疾,应当无法——”
“那就叫人给你治,治到好为止!”
他冷冷打断,显当她的话是在推脱。
“怎么,莫非我宇文家之人, 竟配不上你吗?”愈发浓重的阴云, 在他的眉间淌动。
李霓裳彻底沉默了下去。
晨风拂过,远处飞檐悬钩下的铃舌乱颤,叮叮当当,碎响再次飘来, 搅乱了那怒冲冲离去的步履之声。
天王再次猛地顿住步足。
"朱九!"他再次发出一道厉声。
候在望台角落朱漆廊柱下的那名玄甲卫官再次迅速上前,未及开口应召,便见天王抬臂, 戟指飞檐,佩剑撞在他腰间的金带之上, 铮然作响:“统统给孤摘掉!"
卫官没有料到会得如此吩咐, 下意识地仰头,望一眼远处的檐角,错愕一下, 又瞥向和自己相熟的孟贺利, 对上他同样愕然似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应是。
脚步声彻底消失, 那威压之感方终于散去。
一道冷汗顺着护颈悄然淌进锁子甲中,方才一直退立在外的孟贺利松下来一口气,暗自思忖。
天王这个时候召她携图到来,目的不外乎是为接下来的大事做准备——随着南方臣服,几年前曾被压下的登基议题,最近又开始频频被人提起。但无论最后是先称帝,还是先北伐,若眼前这个近年甚得北方民望又有祥瑞之名的公主主动降附的话,则无论是向天下人彰显天王的宽恩,还是昭示法理与天道,都将起事半功倍的作用。
而天王突然转怒至此地步,也显而易见,她没有顺从天王心意。
方才他还道盛怒之下,天王这就要对她不利。
“……天王稍后有事……公主若是方便,不如照天王的安排,先回去,三思再定?”
李霓裳对着狼藉的一地文书僵立,动弹不得之时,耳边传来一道迟疑的委婉提醒之声。
她慢慢转面。
孟贺利不知何时已重新入内,等在她的身后,眼睛只盯着他自己的足尖,显是为防尴尬,避开与她对视。
她默默行出。
天光大亮,她随孟贺利循原路而出,穿过空旷的广场时,看见东面一座应作议事用的殿前,乌靴皂履,一群人正踏着晨光迤逦行来,当中大多武将的模样,也混着些素袍缓带作民间名士打扮的人,看去,应都是要去见天王奏事的。而众人当中,独以一名青年男子最为显眼,金冠镶玉,独披一袭锦氅,衣袍上的金线夔纹随步流转。他正昂首顾盼前行,留意到几名玄甲卫抬着云梯从远处匆匆赶来,便转目望来,目光登时一亮,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不住望来。
众人很快也发现了她,纷纷转面驻足,远远望来,目光各异。
李霓将披风兜帽压低了半寸,迈步朝前疾行而去。青石砖上残露未晞,慢慢洇湿裙角。
如来时那样,她被送回到那座空旷的旧日山营,也依旧落脚于那间曾被短暂用作婚礼的院屋之中。
天王如此安排的目的,显是为了时刻提醒,叫她面对她曾经的身份和在天王眼中,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
来自这位强势者的愤怒与现实的威胁,如一座沉重的大山,罩在李霓裳的头顶之上,压得她透不出气。
理智说服她,不必怀有任何的顾虑,暂先闭目答应下来,先渡过目下难关,才是最明智,也是她应当做的。别的,待日后细想对策不迟。这种事非一蹴而就,她完全可以阳奉阴违,就算拖上一二年,乃至更久,不见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先为自己赢得转圜的时机。
然而,等到到了最后的期限,孟贺利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的答复之时,她颈项僵硬,竟迟迟无法点下头去。
她惧怕再去面对那一双梦中的眼。
倘若点下这个头,无论她作何打算,她势必不得不去那里走一趟,这将是不可避免的可见之事。她不敢想象那一幕,那将会比叫她去死,还要艰难百倍,千倍,万万倍。
她也可以去做任何事,只要能够令武节存活下去。
唯独有一件事,她无法去做。
那便是在离开他之后,又去利用他。
更不用说,是以如此欺骗的方式。
这件事,只要她点了头,对昔日那位雪松树下向她揭开傩面的英俊少年而言,都将是一种侮辱。
“公主?”
见李霓裳始终不应,瑟瑟目露焦急之色,忍不住轻声提醒。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了对面正在等待自己回复的孟贺利。
“劳烦你转告天王,此事……我确实无法做到。”
孟贺利看着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失望与忧虑之色。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道:“武节如何能阻挡天王一统天下之势?公主当真不再考虑吗?”
他继续等待片刻,见她不再说话,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在寂静的只剩下山风声的空城里,李霓裳在这张床榻之上,度过了她在此的最后一夜。
次日,孟贺利再次现身,将她送到位于风陵镇附近的驿馆。
暮色将至,她在此过夜,明早与随从一道上路,回往武节。
“天王必不食言。公主此行回程,可保平安。”
“今夜卑职会在天生城值守。公主有任何事情,还都可以随时回来,我必恭候公主大驾。”
孟贺利止步于驿馆之外,言语意味深长,似是别有所指。
烽火弹指三春,或便是有些人的一生。
渡口和驿馆中人的脸孔,三年里,早也不知换过多少轮了。如今的驿丞陈七是个颧骨高耸鼠须稀疏的中年男子,袍子松垮地罩在竹竿似的身上,走路如风,腰间的驿符与铁钥撞得叮当响,对着孟贺利时,满脸谄媚之色。
大约也见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只为得以觐见天王一面的人,或当这一行主仆也只是某地豪族,并不放在眼中。孟贺利离去后,不过只用他那一双三角眯缝眼略略看了眼头戴幂篱的李霓裳,叫手下的驿卒领人进去,照孟贺利的意思,安顿到最好的东屋里,自顾便就走了。
天黑了下来,瑟瑟捧着烛台入屋。
李霓裳独坐,瑟瑟掌灯过后,走来停在她的身后,开始为她拆发卸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