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之后,天王独自在寂庭中立了片刻,道:“这里已无事了。回吧。”
朱九本待劝阻,然而见他已走下台阶,自顾向外去了,只能跟上,匆匆召齐随行,又吩咐人,将预先备的一架马车引来。
天王性情极为好强。朱九本还担心他不愿乘车,执意骑马,万幸,这回他不再固执,登上马车坐定,便闭了双目,歪面微靠,人一动不动。
朱九暗松口气,关闭车门,吩咐驭夫走得慢些,上路之后,自己骑马在旁,紧紧同行。
一行人马出镇,借着冷月的淡光往通往新城的水路码头走去。那里有船停靠等候。
行至半道,车内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天生城那边怎样了?”
朱九听到。
“扑火的人说,白天山中下了一场雹雨,如同天助,明火至傍晚便已熄灭,只是……”
他倾身靠向马车应答,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那里应当已是化作焦土。”
马车在规律的车轮辚辚声中继续前行了一段路,车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送孤去看看。”
第136章
朱九命人调转方向, 往天生城去。
行走了大半夜,拂晓时分,马车终于停在了山间马道的尽头之处。
天王从车中下来, 双足落地, 应是乘坐过久的缘故,微微晃了一下。
朱九一惊,赶忙相扶。
他眉头微锁,立了片刻,便恢复如常, 拂开朱九朝前走去, 来到了营门之前。
果如朱九所言,眼前的天生城,已彻底化为废墟。
拂晓前的苍茫寒雾,缓缓地漫过倾颓的残门。满地焦木, 到处都是黢黑的残墙与筑台。远处,火燎的痕迹,更是如同狰狞的爪痕, 爬满了被烈火烧得光秃的漆黑山脊。
纵然朱九已有准备,当亲眼看到, 还是被眼前的所见惊了一下。
天王静立了片刻, 迈动步伐,从废墙间穿了进去。
他的靴底踩动了地上没有烧尽的一片铠甲,残鳞发出与焦砾相撞的声响, 惊散停落在附近一片残堞顶端的几只寒鸦。
他在寒鸦啼声下一直前行, 穿过满地废墟,行至从前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终于, 停了下来,慢慢环顾四周。
朱九紧紧跟随,见他最后仰头,凝视着头顶那片崖壁。
崖壁亦作焦黑。在距地面数丈的一块巨岩旁,垂挂一簇枯萎的焦枝残叶。风掠来,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窸窸窣窣之声。
天王听这声音仿佛入了神,许久不动。
“那个天师,还是没有消息吗?”片刻后,他如此问了一句。
朱九起初在旁屏声敛气,听到问话,赶忙上去。
“卑职前些天得到过消息,废都长安故地附近,去年,曾有人偶遇了一名四处为人看病解痛的游医,仿似与天王要寻之人有几分相像。但那人行踪飘忽,早已不知去向。已命当地官员一道查访,还在等待回复,因身份未定,故先前未敢贸然上报。”
天王神色一动,目光微微闪烁:“有确切消息,立刻叫孤知道。”
朱九应是。
“世上是否当真有人窥测天机,可通鬼神?”
天王复凝望悬在头顶天穹之上的几点孤星,喃喃地低问了一声。
此处只有自己一人,想是在与自己说话。
“这个……卑职便不知了。卑职无多少见识,不敢贸然论断。”
朱九迟疑了下,据实应答,答毕,察觉天王似被自己扫了兴,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不禁后悔起来,正想着如何改口补救,见天王已经转面吩咐:“你明日再多派些人手过去找。若真寻到人,万万不可无礼,定要以礼相待。”
他赶忙应是,见天王又踱步,来到了昔日他常去那道崖头前,怎不知此城于天王应是有着几分不同寻常的羁绊,道:“此地如此夷平未免可惜。白天便有人提议原址重新修建,不知天王意下如何。”
天王未答,迎着含了几缕残余焦臭的山风立了片刻,掬握一把地上烬土,举臂,看着尘土自指缝间簌簌落下,随风飘散。
"城复于隍,其命乱也。”他忽然低诵一声,语气颇多感慨。
朱九似懂非懂,再不敢随意接话,只凝神细听,片刻后,听到他又说道:“此城本非我有,乃我从孙荣手中夺得。孙荣又夺自李家。至于李家之前,又是谁有?”
“当年夺之,如掬水月。今朝毁之,若散云烟——”
天王一个振袖,将掌心中剩余的灰烬悉数撒扬而出,随即转头,看向身后朱九。
“不必了,还是天道轮回,顺其自然吧。将来有朝一日,若是还有机缘,能够得以回来,再去日出顶上谛听松涛说劫灰,孤便再无遗憾了。"
晨光渐亮,将天王的面容映得一清二楚。
他虎视鹰扬,神采奕奕。
朱九见他情绪难得如此之好,原本因他伤情引发的最后一点担心也彻底消失了。
“那便谨遵天王之意。”他恭声应道。
他伴天王走出废墟,快回到营门附近,身后蓦地传来一阵窸窣细声。
他的手下意识一把按住刀柄,猛然转头,随即又松了口气,大步走去,从一堵断墙后,扯出一个躲在后的乞儿。
这乞儿十二三岁的模样,如此天气,也只腰系麻绳,脚上踏双破草履,人粗手粗脚,矮墩墩,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朱九不备,竟被他推翻在地。乞儿接着逃窜,不料足下一绊,撞到近旁的天王。
朱九大惊,从地上一跃而起,几步赶上,伸手欲将人强行捉牢,乞儿早连滚带爬,顺势逃到天王身后。
这时,他发现身上掉出刚才从废墟里捡的物件,慌忙又爬了出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都扫回到自己的面前,一边含含糊糊地嚷:“都是我的宝贝!都是我找来的!你们不能和我抢!”
火油助势之下,烈火几将一切焚尽。乞儿口中的宝,不过是几样不知被他从哪里扒出来的烧得漆黑的破铜烂铁而已。
朱九此时已经看出来了,这乞儿虽然个头不小,人却有些痴傻。
他略略放下心来,知乞儿应是溜进来翻找东西捡漏的,恐天王遭受冒犯不悦,上去,将人手里正捧着的一只铜灯一脚踢飞,接着,伸手将他颈项叉住按在地上。
乞儿眼睁睁看着铜灯飞走,惊叫了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朱九怎还容他脱身,正要唤手下过来将人赶走,不料,乞儿似被勾出了怒火,猛地抬颈,以头当锤,脑门朝着朱九小腹狠狠撞去。
朱九怎料这乞儿如此顽强,轻敌加上再次不防,竟又被撞翻在地。
乞儿脱身,赶忙去追铜灯。
两次在天王面前失手,对面还是个痴傻的半大少年,这叫他如何挂的住脸,也被惹出怒气。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疾步再次追上乞儿,卫兵也闻声赶到,助他再次将人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卫兵下手自然不轻,将乞儿那一双粗硬的臂膀紧紧反扭在背,再迫他脸压在地上,令他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乞儿半边身子扭曲得变形,面涨得血红,却倔强异常,吃痛至此地步,也是不肯发声讨饶,只凶狠地怒视朱九,双目宛如喷火,口里骂个不停。
朱九暗呼惭愧,不再理会这乞儿,定神过后,赶忙转向天王,正想引他从旁离去,不料,天王走了过去,从废墟地里捡起铜灯,吹了吹上面的灰,走来,注视着对面乞儿那一双倔强的怒目,片刻后,示意人松手,自己则慢慢蹲到他的面前,将铜灯递去。
“你莫怕。你可有名字与父母家人?住哪里?若有,孤叫人送你回去。”他温声说道。
朱九何曾见过天王显露出如此和蔼的模样,不禁一怔。
乞儿龇牙咧嘴地爬起啦,坐在地上,揉了揉疼痛的双臂,又恨恨盯了一眼朱九,这才扁了扁嘴,伤心地道:“我叫傻大。我爹娘早都死啦!”
乞儿说完,又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了眼天王,冲他嘻嘻一笑:“看你模样就是好人!除了我的爹娘,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也来这里找宝的?这个最好,我分给你,你拿去吧!”
他大方地将铜灯又送回到了天王的面前。
“天王,当心冲撞到了,莫若早些回去吧!”
这乞儿脑子不好,虽然没有危险,但朱九依然提心吊胆,唯恐他万一干出什么不合宜的事情,触怒了天王,便出声劝道。
天王宛如未闻,少年却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一变,呆呆盯了天王片刻,忽然仿佛想起什么,望向他的手,一下放松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拍手道,“你不是那个天王!你是好的天王!那个天王不是好人!他是天下最坏的人!”
朱九欲待出声喝止,却又吃惊地察觉,向来严厉的天王,对这乞儿竟异常宽容。
他非但不怒,面上反而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哦。那个天王,怎么就不是好人了?说来听听。”
乞儿见对面的人气度超凡,又和蔼可亲,怎会有防备之心,说自己来自潼关附近的打铁人家,小时候因为生病,烧坏脑袋,被人叫做傻儿,叫多了,自己都忘了原本姓甚名谁了,但他天生力大,跟着打铁匠的父亲抡锤,天王打来的时候,他父亲带着全家躲进这附近的山里,却还是被孙荣的人抓走,充当兵丁守关。
天王攻打潼关的第一天,他就被乱箭射死,掉下城头,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听说是被丢进黄河冲走了。
天王打下潼关后,他跟母亲随人逃难想去河东,半路却被天王的人抓住了,强行发往长安,填充人口。母亲还没到达,便在路上病死,他逃了回来,从此四处流浪。
好在他人脑子虽然不好,一般成年人和他打架,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就这样,他有时偷鸡摸狗,有时做苦力换口饭,不想待外头了,就回到从前躲藏过的这山里,饿了抓虫捕鱼,困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饥一顿,饱一顿,混到了现在。
他常在这山中出入,自然知此处禁地,从不敢靠近。昨日路过附近,远远看见起火,等到白天火灭,人也都走了,他偷溜进来找宝,想去换东西吃。
“要不是他,我爹娘就不会死。你说,他是不是坏人?”
天王颔首:“是。他是个极坏的人!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罪大恶极了!”
“就是!”乞儿很是高兴,“他们都说他要当皇帝了。我才不怕他。要是以后叫我遇见,我一定杀了他!我跟你说,他从前还会吃人,他是个魔头!”
“天王,勿再听这傻儿胡言乱语了——”
朱九忍不住出声,话未说完,天王摇臂阻止。
“你怎知他从前这事?”天王仿佛颇觉兴味,又笑问一句。
“是我从前在码头干活的时候,听周围的人说的。”
“你周围的人,还说过天王什么?”
“他们说——”
乞儿正要开口,见朱九用警告的目光盯着自己,凑到天王身边,低声说起话来。
朱九心中极为不安,他紧张地凝听,隐隐约约,听到那乞儿说道:“……他们说,天王有个儿子,从小却不在他的身边长大。天王不要那个儿子,发兵过去要杀他,他的儿子就砍了他的手指!天王如今少了一根手指头啦!他们还说,将来迟早,他的儿子还会领兵打回来杀了他的。对了!”
乞儿忽然想了起来,放大声音,“我还会唱歌,我唱给你听。”
“金銮柱,银銮柱,柱上盘着断指龙。”乞儿放声唱了起来。
“三更天过五更梆,龙椅缝里漏烛光。老龙点烛芯,芯是娘心肝——”
“住口!”
朱九再也忍耐不住,厉喝出声。不料,天王在乞儿的歌声里,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乞儿被朱九吓住,戛然而止。
天王横了朱九一眼。朱九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