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具身子的记忆,羊脂玉般的肌肤被热气熏出绯色,她在他臂弯里化成一泓春水。窗外骤急的雨声,恰似她咬着他肩头呜咽时,破碎的喘息。她当时疼得厉害,却仍死死抓着不许他退……
他是从何时对她着迷的?离开南境时,他分明不当她一回事,可为何再见,对她的渴望竟一发不可收?
眼前闪过春宴马场,她向他讨要骨哨的一幕。
他死遁前,销毁了几乎全部自己的东西,唯这东西不起眼,权当做身份证据留下了,竟不想她将它贴身戴着,留到了今日。她当时摊着红肿的手掌,潮着眼尾,痴痴灼灼地望着他,说那是她的心爱之物……他当时但凡肯认她,她怕会立时扑进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他知她一贯骄纵大胆,却未料她会不要命地试他。而他接住她的瞬间,那具身子比他想象中更玲珑柔软,他身体的反应几乎是不受控的。而她趴在他身上眨眼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她坐地耍赖要他背的模样……南境的点点滴滴,他此前刻意不去想,眼下竟桩桩件件记得清晰。
他又忽地想起在南境时她送得那只灯笼。它是否还挂在那间下人房里呢?又或者那房间已然住了他人,那种东西,早便没了吧。
他打开黑檀木漆柜,里面是重逢后她又送他的一只……丑灯笼。“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她当时,是怕他不理她吧?
还有那只玉葫芦,她为了靠近他,花了那么多心思,连招惹别人的把戏都用上了,而他明知是圈套,却还忍不住往里跳。
有些好笑,可笑过之后,又心头泛酸。
两年来,他执着于为李啠翻案。京中半载,步步为营。原无意将她卷入这腥风血雨里,却不得不承认——梅府如刃,她递来的每一着棋,都能为他劈开三分迷障……特别扶光呈上调兵手诏时,他甚至怀疑梅敇还活着。
这样一个姑娘,他如何能放得下啊。
指尖探入柜底,触到一卷软帛与一份舆图,那是昔年在南境时,他亲手绘制的梅安军防,连同天禄密探呈上的南粤舆图。指腹摩挲过蜿蜒的墨线,他对着昏黄的烛影低语:“三个月,待秋狝过后,我必亲往南境迎你。”
这厢平王夫妻也久未成眠。
雨打窗棂声中,吴姝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纹出神。昔年送丈夫出征西北前夜,也是这般雨声潺潺。那时新妇初嫁,如今鬓已微霜。她当时多么不舍啊,西北吃人地,她不知此一别,再见是何时?
似是察觉她的异常,她的手被一只粗粝的大掌握住。
严诚明侧了侧身:“在想什么?”
他的手虽不似她的柔软,但干燥温暖,令她莫名安心。
“彧儿……”她转身将脸埋进丈夫肩窝,“昏时他淋得落汤鸡般回来,脸上还带了伤,晚饭也没用。芾棠去看了,说他……”
她喉头忽地发紧:“说二哥灰头土脸,攥着浇透得荷包,从没如此颓过。”
严诚明肩膀微僵。
吴姝絮絮地:“我其实一直晓得,好几次他半夜出府去,有几次是进了宫。太后叫我劝着他些,可是王爷,我实不知该如何劝。彧儿长这么大,只有吃不完的苦,他何尝有过自己的东西?那孩子自小连生辰礼都不会讨,好不容易想要个人,偏不允他……”
说到最后,竟有丝哽咽。
严诚明想起陛下的话,“彧儿本不该耽于儿女情长,她走了也好,他有自己的路,走不到南境那条道上去……”
他缓缓叹道:“朝堂上的李氏,哪有什么儿女情长?央央……也不过是陛下抚慰自己那颗狠绝帝王心的丹药罢了。”
吴姝蓦地抬头,还是头回听到丈夫讲出这种话来。
窗外一道天闪,照亮了平王那张沉肃的脸。
她又缓缓靠回去,低低道:“那些身名外物,具是缚累,若央央还活着,可能只想让自己的儿子快活一些……”
良久,严诚明才喃喃道:“若央央还活着,怕也不是今日陛下心中的分量……”
窗外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吞没了他的后半句,吴姝并没有听清。
第117章
寅时三刻,晓色初分。梅爻踏着未散的夜露入宫,在太清殿外叩请谢恩。
她今日特地着了南境虞族朝圣的服饰——正红蜀锦裁就的广袖礼服,金线织成百鸾纹在晨曦中光华流转,随着步履漾出细碎清光。乌发高挽,缀了只鎏金叠翠鸣鸾华胜,翠羽贴出的尾翎灵动绚丽,真若朝着初阳展翅欲飞一般,耳下红翡玉坠如染了朝霞的丹露。眉间描了花钿,是枚火焰纹,衬得玉面生辉,明艳又雍容。她本就玉骨天成,此刻玉立丹墀之下,真若鸾神临世一般。
殿内宫人出来宣请,梅爻轻抬玉足,纤纤绣履踏上殿阶,足腕间一对福铃轻颤,清音如碎玉落盘,在这肃穆的晨谒时分,竟显出几分出尘仙韵。
梅煦跟在小姐身后两步外,一同迈入庄严大殿。
李琞在阵阵清音中抬眸,便见一袭明艳身姿出现在殿门外,初升的旭日为她沐了一身柔光,如此仙姿玉骨的人,连他都恍惚了一下。
梅爻行礼后抬头,视线落在了陛下手中把玩的物件上——那是她父王梅安进献的南粤王玺。
李琞免了礼,将王玺往案上一搁,淡淡道:“梅卿这份礼,倒是比旁的更有意思。”
梅爻恭谨道:“父王常讲,南疆诸宝,唯有上呈紫薇,方得天地正位。”
李琞呵呵一笑:“南疆诸宝……不知南疆诸宝中,何者为最?”
梅煦不动声色地抬眼,正撞见李琞和煦眉眼中,一闪而过的霜色,好似林影间倏忽掠过的刀影。
他又望向小姐,见她依旧低眉敛目,沉吟片刻方轻声答道:“南疆盛产玉石、铜铁、雷火木,皆为世人称道的珍宝。然而……臣女斗胆以为,南疆至宝,从来不在这些可称可量之物上。”
李琞似有兴趣道:“说说看。”
“南境十六族,虽强弱殊异,皆承鸾神恩泽。百年来互市以通有无,联姻以结秦晋。这份血脉相连的共荣之道,方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李琞弯唇轻笑,却刻意不提联姻之词,只道:“不想南疆鸾神,不仅庇佑疆土,还能将这十六族血脉……缠得如此难解难分。”
梅爻沉了沉气,顺势道:“正是如此,南粤新附,更需向鸾神焚香祝祷,求一个各族同沐神恩的吉兆。”
李琞指尖轻点几案,发出“笃”一声脆响,温声道:“南越新附,正宜观摩中原仪制。”
他抬手示意,侍立在旁的高盛立即捧着一部靛青绢面的文册缓步而下。
“这部《大齐会典》,就劳郡主带回南疆,或可助新民习得‘天地正位’之道。”
高盛双手捧着烫金文册,步履沉稳地行至梅煦面前,躬身奉上。阳光透过殿窗,在文册封面的龙纹上投下细碎金光。
梅爻双手交叠触额行王礼,恭谨道:“蒙陛下赐此典章,臣女定当亲奉父王案前,邀各族长□□研精要。”
梅煦看了眼文卷,不咸不淡地伸手接过。
从太清殿出来,梅煦冷哼道:“还真当南粤是为他打下的!”
“煦哥哥慎言。”
她总在某些时刻,体会到大哥梅敇对朝局的矛盾心情。而这种心情,是她入京前从未有过的。
软舆已候在一角,风秀捧着玉匣侍立在侧。
梅爻对梅煦道:“我还要去辞行太后,煦哥哥可在宫外等我,风秀陪我觐见即可。”
宜寿宫内,幽幽檀香在鎏金香炉中袅袅盘旋。
随着铃铛脆响,仙姿玉影踏进殿来。绕过插屏,她似觉一道灼灼视线投过来,抬眸便撞进了严彧幽深的凤眸里。
他竟是早早侯在了这里,没有朝服玉带,一袭素色深衣,跪坐在茶案旁,捏着玉盏将饮未饮……眼角、唇角,似有淤痕。
太后倚在鸾凤引枕上,一脸慈爱道:“好孩子,快来!哀家算着你今日来,特地叫容禄做了拿手点心,快尝尝!”
她瞥见严彧面前的几案上,摆着精致糕点,烹着香茗,也留意到他的视线一刻未曾从她身上挪开。
她今日颜色太盛,甫一进殿,似乎满堂都更明亮几分。他盯着她眉间那抹火焰纹,
那是鸾神徽记,她是以南疆王女之身来辞行的,而非大齐的郡主。他看着看着,眼睛便有些涩,捏着杯盏的指尖泛白,再多些力道,怕是要碎。
梅爻刻意错开那道灼人视线,广袖铺展如云,朝着太后伏身叩首,恭声道:“臣女蒙太后垂爱,恩泽难忘。今归期已定,唯将太后教诲铭记于心,方不负这段时日慈荫。”
太后抬手示意起身:“起来,快起来!”
梅爻却仍是跪姿。她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只精巧锦匣,指尖在匣面鸾凤和鸣纹上留恋片刻,终是稳稳捧过头顶:“臣女蒙太后恩赐,得此珍宝月余。此乃太后当年嫁妆,又承慈恩厚意,臣女思来想去,实在……不敢僭越。”
“幺儿……”
太后尚未开口,殿内忽闻一道又轻又涩的呼唤。
太后抬眼望去,只见严彧素来凌厉的眉眼,此刻竟染上几分轻红,喉结滚动间,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未出口,只余眼底一片湿意。
梅爻始终垂眸,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捧着锦匣的指尖微微发白,泄露出几分心绪。
殿内檀香袅袅,在她与严彧之间隔出一道朦胧烟障。
太后搭在鸾凤引枕上的指尖微动,目光在严彧和锦匣间流转片刻,轻叹一声:“傻孩子……”
梅爻敛目低眉,不知这一声是说给她听,还是在说严彧。
太后缓声道:“本宫年纪大了,不喜见这些……伤情场面。这镯子既赏了你,便是认定与你相配,你收好吧。”
忽地又转向那个怔怔望着的人:“彧儿,你说是么?”
这一问,似往两个人心头猛搅了一下。
梅爻捧着锦匣的指尖微微一颤,稳住未动。严彧却已撩袍下跪,玄色衣襟铺展开来,额头触地深深一拜,他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从口中吐出个气音:“……是。”
殿外通传,太医来给太后请平安脉。太后上了年纪精力不济,索性便叫严彧送郡主出宫。
两人叩头出来,行至宫道转角处,严彧突然攥住梅爻手腕,一个旋身将人抵在了朱红宫墙上。
身后风秀只得低眉敛目,退后了几步,背身而立。
梅爻被他困在方寸之间,抵着他胸膛左顾右盼道:“这是哪里,你可是又发疯!”
相比于她的慌乱,身前人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眼睛似着了火。
她终是在他灼灼目光下和软下来,葱白指尖抚上他的唇角,柔声问:“疼么?”
他偏头避开,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厉害:“你不要那镯子,是不是……也不打算要我?”
她望着他眼尾潮红,轻声道:“它是它,你是你……它代表不了什么,可他们在意。”
严彧眼睫狠狠一颤,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他懂,她身在局中,不得不顾忌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而他,终究成了她的软肋。
他用力将人搂进怀里,以额相抵,呼吸交错,声音哑涩:“我这几日,睁眼是你,闭眼是你,梦里也未曾安稳。”指节陷入她背后衣衫,他抓起她手按在自己胸口,“每思及你要走,这里——便似有刀在剜一样。”
她睫羽簌簌,在他掌下轻轻战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我说过会娶你,你且在南境等着我,最多仨月,我必亲往迎你!”
她眸光闪闪,望进他带着血丝的眼底,忽而轻笑:“彧哥哥,最难过的那两年我都自己过来了,莫说仨月,此生都是等得的……”
未等她讲完,他已毫不犹豫地亲了下去,带着压抑又汹涌的爱意。
远处宫檐下传来清脆铃音,惊起几只栖息的雀鸟,扑簌簌飞入湛蓝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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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爻离京前的日子,竟比想象中更为忙碌。
梅阊老成持重,留在京中照看府邸自是稳妥;梅六经商有道,将各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那些往来多年的主顾们,听闻王女即将南归,纷纷设宴相邀。一连数日,她辗转于各色酒席之间,杯盏交错间,倒也将离情别意化作了和风细雨。
思及大哥梅敇还在公主府“吃软饭”,她特意去见了他,本想接其回府商议家事,却见他忙着研究菜谱研究得投入,见她来了,也不过抬眼一笑:“幺儿来得正好,尝尝我新卤的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