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捣药的玉衡一声嗤笑:“师父你实在多余问他!他如今眼里只有那小公主,医嘱是半句听不进去的,一宿恨不得把一辈子劲儿都使完!”
想起那夜大雨里,他还好心去公主院里接他,可结果呢,小公主那几声叫得雨声都盖不住。
央宗冷哼一声:“你也莫要觉着我在这里,便可为所欲为,竭泽而渔,可没处讨后悔药吃。”
老头说完捏了空碗,气鼓鼓地走了。
如离低头愧笑。
雨丝绵密如织,礼部衙门的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这场雨从晌午绵延到了黄昏,仍没有停的意思。
梅煦坐在礼部大堂里,黑着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冷厉的眸子从对面几个礼部官脸上扫过,极力忍耐才没掀桌子。
他惯是拿刀说话,今日已耐着性子,跟这群惯会打太极的官员推拉了一下午。
他去端案上茶盏,却听“啪”一声,那杯盏竟在他手上碎了,水洒得到处都是,顺着桌案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突然地爆裂声吓了对面一跳,尚书陈暨白短暂惊愕后随即喊道:“来人,快帮梅使君收拾干净,再换新茶来……谁采办的茶盏,这般糊弄,要严查!”
梅煦冷哼一声,将手上碎片一丢:“依诸位大人高见,王女归期究竟定在何时?”
其实李琞已给了准信儿,只是陈暨白这人刁钻。他摸着短须轻笑:“使君稍安勿躁嘛,郡主身份尊贵,这送归之礼自然要格外慎重。”
说着接过侍者端来的新茶,亲自捧给梅煦,“太史令正在择选吉日,礼部也要准备相应仪制……”
梅煦眼中寒光一闪:“还要拖?”
“使君此言差矣。”陆清宸笑眯眯,“朝廷有规制,你我都得遵循不是……”
又是“啪”一声,这回是梅煦坐下红木椅散了一地!
他攥着一双铁拳,大步流星朝外走,身后众人懵了一瞬,随即便见几个郎中冲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
“使君!使君留步!使君这是要去哪里?”
梅煦猛地甩开众人:“诸位既做不得主,我去请圣裁!”
陈暨白笑着追上来:“使君稍安勿躁,何至于此嘛!”
说话间门外冒雨行来个小吏,从怀中摸出封红笺,双手递上。
陈暨白接了展开看,又递向梅煦:“使君性子太急,多等一刻,佳期这不就定了?”
梅煦眯眼去看,确是太常寺的批文,归期定在了十日后。
他这才缓缓抬手,两指夹过批文,却不着痕迹地在陈暨白指节上一碾,力道不轻不重,冷哼一声道:“早这般爽快,何须费这半日口舌!”
梅煦撑着伞走在昏暗暗的雨幕中,想着十日后便可带小姐回南境,心里倒也松快不少。
风重,雨势渐强。青石长街上,雨水已经汇成了细流。
他刚转过街角,便见雨幕中站了个人,一把黑伞遮住了半个身子,雨水顺着伞缘淌成了水帘,脚下已积了一片暗洼,鞋裤已湿了大半。
“严将军。”梅煦眯了眯眼,“怎么有这等淋雨的兴头?”
严彧扬了扬伞抬眸:“梅使君谈妥了?”
梅煦望着他那双幽深的凤眸顿了一息,忽然笑了:“托将军的福,十日后,王女南归。”
严彧唇角微动,扯出个不大自然的笑来:“那便恭喜了。”
“恭喜?”梅煦嗤笑,“将军在太史令跟前,没少使劲吧?”
陛下在朝堂应得痛快,却不料三五日的归期,硬生生拖成了十日。
严彧倒也没反驳,只沉沉道:“十日后,我会亲自护送她回南境!”
“这也是磨了礼部求来的差事吗?”
严彧不答。
“轰隆——”
雷声炸响的刹那,梅煦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狭光,手中大伞旋出一圈水刃,朝着对面飞去!
严彧以伞去挡,伞柄脱手,两把伞顶着劲儿旋进了风雨中。
梅煦的拳头已到近前,严彧侧身避过,反手扣住了他手腕,力道狠厉,指甲几乎抠进皮肉里:“使君这是何意?”
“揍趴下你!”梅煦冷笑,提膝撞向他腰腹,“看你还怎么送!”
严彧闷哼一声,借势旋身,一记肘击重重砸在梅煦肩胛骨上!
轻微的骨节错位声从雨声中透出,梅煦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两人喘息着对峙,不过一息,双双又战在一处,拳拳到肉!
暴雨如注,积水已没过脚踝。两人在雨幕中撕打,每一次出拳都带起水浪,每一次碰撞都激得水花四溅。不多时梅煦鼻下已淌了血,严彧嘴角也挂了彩,却又很快被大雨冲刷掉。
梅爻在廊下已伫立多时,雨丝斜飞,打湿了她的裙裾下摆。
很快凤舞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小姐不好了!狼主在街上跟人打起来了,还带了伤!”
梅爻一惊,急道:“那你不留下帮他,还跑回来做什么!”
凤舞委屈地撇嘴:“打他的那个人是严彧啊!”
梅爻一怔,耳尖突然泛红:“那、那你要拉架啊!”
凤舞眨眨眼:“他俩过招,我哪拉得开?总得打趴下一个才能回得来!”
“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伤得重不重?”
“属下见到时都挂了彩,这会儿……若没折胳膊断腿,便是没尽全力……”
梅爻懒得听他不着调之语,吩咐道:“去叫府医候着,另叫厨房熬姜汤来!”
第116章
风雨中,梅煦的攻势愈发凌厉,拳风裹挟着雨滴直往严彧要害处招呼,不是咽喉,便是胯/下。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带着沙场狠劲,仿佛对面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敌人。
严彧在跟他硬碰硬走了几招后,突然变了路数。他身形如游鱼般灵活,在梅煦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总能找到缝隙,旋身避开攻击,再顺势卸掉他蛮横的力道。他想得明白,眼前这家伙明显是在找事,自己可比他金贵多了,没必要陪他玩命,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梅煦几个来回都打空,瞪眼骂道:“孬种!躲什么?”
严彧带血的嘴角噙着笑,声音在雨里也格外清晰:“你可是没想明白?若我真重伤不起,你那王女怕要日日守在榻前,舍不得走了!”
梅煦冷哼一声,面上虽是不屑,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远处的梅九和天禧,见两位主子不打了,各自牵了马迎过来。俩人走得慢慢悠悠,抻着脖子往两位主子身上打量。
天禧:“一、二、三……你家主子伤了三处!我们爷两处,给银子!”
梅九:“放屁,你主子玉带都崩开了,打平!”
严彧、梅煦:……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归期已定,梅爻听着雨声,眼前闪过半年来的一幕幕,竟似过了数年之久。
回想起春宴那场赛马,被他抱紧了躲开危险,一颗心仍会砰砰直跳。她那时多大胆啊,凭着再见那张脸的惊喜,竟敢拿自己的命去赌他是小玉。
万幸她赌赢了,她趴在他身上,望进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复杂得让她心颤——担忧、恼怒,还有什么她读不懂的深意。她想亲他,几乎就要那么做了,却被他细微动作分了神——身下的触感让她脸颊发烫,他竟起了反应……
天闪透过花窗照亮黑暗,也映出她泛红的脸。
她又想起内宴上被李姌算计,他滚烫的手掌贴在她腰腹,沉重的呼吸喷在她耳畔,隐忍着说“别急”……他帮她纾解药性,动作温柔,与平日里的冷硬判若两人。她在他的抚慰下,第一次在他怀中颤抖得不成样子。
“骗子…”
她对着空气轻语,眼尾泛潮。他明明就是小玉,那时却死不承认。而她明明爱他入骨,却偏要装作风流模样四处招惹,只为看他破防。他吃醋的时候好凶,咬得她身上痕迹斑斑,逼她唤“彧哥哥”时又那么霸道。
也有很温柔的时候,鹿苑时怕她紧张会更疼,他忍着亲了又亲,哄了又哄……事后她在他怀里睡着,竟是从未有过的甜软和安心。
半载光阴,大齐朝堂风云变色。几位皇子相继倾颓的棋局中,或多或少有她落子的痕迹。虽是他执棋布局,她确也做了几回利刃,在暗处寒光乍现。
朝臣背地里称她“狐祸”“蛮患”,她也不是不知,可也只当秋风过耳——左右南境的利益不曾受损,更寻回了“死去”的兄长梅敇,旧怨终得血洗。这般算计里,她虽折损些皮毛,却换得他暗中相护的温暖,倒像是场蚀本买卖里意外的甜头。
她与他,也算是相濡以沫吧。把朝堂上的刀光剑影,绘成了并蒂莲的模样——根脉相通,只是花开朝着不同的方向。
而这一别,隔着千山万水,也隔着两个势力的明争暗斗。他们之间,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她又想起重逢时他奚落她的话:
“两个异姓王结亲,南北一气,你是想让陛下白天夜里都睡不着么?”
他看得那样透彻,却还是忍不住靠近她,就像飞蛾扑火。
他去求陛下赐婚,一次又一次,陛下不允,他又去求懿旨,一而再再而三,被知情人当做了笑话。
一滴泪从她眼尾滑落。
睡不着,她取出了那只被风秀仔细收起的玉镯。翡翠触手油润,在细弱灯下泛着幽幽的光,像极了太后将它套入她腕上时,严彧眼底那抹灼人的期待。
玉镯重新贴上肌肤,丝丝凉意沁满心头。
窗外雨声渐歇,滴漏声声里,天光已悄然漫过窗棂,将翡翠映得愈发清透——恰似南境雨后的阳光,炽烈得能晒干所有缠绵
心事。
她忽然想起南境的苍茫群山,想起父王揉她脑袋的大手,想起二哥带她骑马时的戏谑,想起陪她长大的小兽……那些熟悉的、张扬的、明媚无忧的日子在召唤她了,回到南境,她仍是说一不二的十六族明珠,再无人敢惹她。
只是……
也没人会故意惹她生气后,又用骨节分明的手为她拭泪;也没人敢逆着她的心意,逼着她喊那声"彧哥哥"……
这一夜,鹤鸣苑中的灯火也燃到了天亮。
天禧一边给主子唇角、眼角涂药,一边骂骂咧咧:“王八蛋下手真毒啊,专挑爷这张值钱的脸下手,这是想给爷毁容啊!”
严彧心思沉沉,并没理他。
天禧继续嘟囔:“还他娘往爷胯/下招呼,属下都瞧见了!这玩意儿要是打坏了,郡主不得……”
冷不丁撞上一双锋利眼刀,后半句生生卡住。天禧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那下头……用不用抹?”
“滚!”
“这就滚!”
天禧滚后,严彧独坐案前,一时心头空落落。
渗了水的窗缝散着松木香,让他莫名想起鹿苑的氤氲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