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莫名升起股不好的预感。
来人风尘仆仆,似是赶了一夜的路,三两步冲到阶下,扑通跪倒,颤声禀道:“小姐!公主府出事了!昨夜公主府失火,后半夜才扑灭,虚烬里发现了几具面目模糊的尸体,经辨认其中有……公主和如离……”
梅爻手上一个不稳,刚端起来的杯盏碎了一地。
第120章
碎瓷飞溅,茶汤打湿了梅爻的裙裾,她却浑然未觉,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发颤,死死盯着阶下风尘仆仆的小厮:“你说清楚些!”
小厮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发颤道:“回小姐,昨夜玉衡背着昏迷的宗老回府,说公主府突遭大火!有人说是雷击,有人说是油灯倾覆。风大,烧得急,巡防营赶到时,半个府邸都已陷入火海。玉衡先救出宗老,又三次冲进火场寻人,却始终找不到如离和公主……直到大雨浇下来,火势熄灭,才从废墟中抬出三具焦尸,经查验是如离和公主,还有个小丫鬟……”
梅爻双唇颤抖,眼眶通红,泪水在眼中摇摇欲坠。
“还有件东西……”小厮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最后露出一团棉絮。看清里面的物件时,她呼吸骤然一滞。
那是一只扁平的琉璃糖罐,不过掌心大小。罐中的糖早已融化,黏稠的糖浆挂在壁上,像凝固的琥珀。
她幼时嗜甜,梅敇总随身带着个糖罐。那时她才及他腿高,踮着脚尖去够他高举的糖罐,小手揪着他的衣襟,急得眼眶发红。他偏要逗她,非要等她鼻尖泛红、嘴角下撇,才笑着放低糖罐,捏一颗喂进她嘴里。
“甜么,幺儿?”他温柔的声音中带着促狭。
此刻她颤抖着接过糖罐——被那场大伙炙烤的琉璃此时触手冰凉,像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寒铁。
“甜么,幺儿?”
恍惚间,那低沉含笑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她本能地伸出手去,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那个人,再不会故意举高糖罐逗她,再不会在她着急时揉乱她的头发,也再不会捏着糖等她皱着脸说“甜”了。
她死死攥着糖罐,指节发白。泪水砸在罐壁上,又顺着罐壁滑落。
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尖锐的疼痛,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褪色,只剩尖锐的耳鸣在颅内回荡。
糖罐从她指间滑落。
“小姐!”
霜启飞身上前,堪堪接住下坠的糖罐,而梅爻已重重栽倒在地。
最后的意识里,她又看见大哥高举着糖罐在逗身前的孩子。
她徒劳地伸出手去,抓住的只有虚无的空气。
“大哥……”
无人应答。
她再有意识时,只觉人中处传来刺痛,耳畔人声嘈杂,却像隔了层厚厚的水幕,听不真切。思绪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沉在漆黑的海底,被无形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姐手指动了!”风秀惊喜的呼喊。
梅爻缓缓睁开眼,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神,木然扫过围在榻前的众人,又漠然阖上。
梅煦欲言又止,终是没能开口。
巫医温声劝慰:“小姐这是心火骤熄,魂光暗淡之症。须知大悲伤神,过哀损魄,凡事还须看开些,若是难忍,想哭便哭出来,切莫郁结于心。”又转而对众人道,“人之魂魄,恰如春之嫩芽,看似萎弱,给些光明给养自会重新舒展,诸位且安心,小姐无虞。”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榻上细弱伶仃的小手。严彧凝视梅爻苍白如纸的面庞,喉结微动,只沉声道了句:“容我跟她说几句。”
众人鱼贯而出,梅煦临走前,罕见地对严彧挤出句“有劳”——他见了疾驰而来的京中快马,或许严彧掌握的消息,比梅府的更为详实。
房门轻阖,严彧指腹摩挲着梅爻冰凉的手背,在她耳畔低语:“我知你难过,也知你听得见……”
他将那枚琉璃糖罐轻轻放回她掌心。梅爻的手指微微蜷缩,眼角溢出一滴泪珠。严彧用指腹拭去,温声道:“我刚收到天泽和大哥的密报,你想听吗?”
梅爻缓缓睁开眼,眸中带着希冀望向他。
严彧抚了抚她的发顶,低声道:“大理寺连夜搜查、审问了公主府上下,发现扶光竟留过遗书,她……早有轻生之意。这个结局对她而言,未必不是解脱。”
“她一直幽居用药,你是知道的。据诊治过的大夫说,她神志受损,时而痴傻,时而癫狂。府中下人说她清醒时常在书房抄经,事发当晚也在那里。有人听见她在书房又哭又笑,似是旧疾发作。”
“昨夜京中雷雨交加,更夫亲眼看见闪电劈入窗内。现场也确实发现了翻倒的油灯,散落的文书被焚的痕迹——所以起火原因,一时难以断定。”
“管家提到,事发前两天,扶光突然说厌恶公主府,执意要搬回城外别院去住。为此调走了府中多半人手去修缮旧宅,以致火灾时救援不及……"严彧顿了顿,“如离……是护着她时被坠落的梁木砸中,两人一起……”
见她泪水再次涌出,严彧一边为她拭泪,一边沉声问道:“你这般伤心,更多是为了如离吧?他是不是……梅敇?”
若真是梅敇,一切便都说得通了——那封从天而降的调兵手谕,那些无中生有的骆文斌密信,还有她和扶光那份超乎寻常的从容……以及这场蹊跷的大火——扶光连翻遭遇变故,丧母失兄,饱受攻讦,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怎会在这时突然“轻生”?
梅爻瞳孔微颤,怔怔望向他:“你是……何意?”
“陛下和太后不识如离,自然当扶光是心灰意冷。可你……”他声音放得更轻,“当真就没有半点怀疑么?”
她如遭雷击,唇瓣轻颤,却发不出声音。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沉浸在得而复失的悲痛中,思绪如冻僵般无法转动。此刻被严彧点破,心底似有什么在破土而出,亟待生长。
她分明记得,去公主府辞行时见过的扶光。虽形容憔悴,却神志清明,哪有半分痴傻之态?若真病入膏肓,大哥又怎会安心在厨房煎炒烹炸?而那份遗书,那些被支开的下人,分明是不愿牵连无辜的周全安排。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声音低沉而温柔:“这件事,我知道你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以你的聪慧,即便我不说这些,迟早也会想明白。我只是……”指尖在她鬓角微微一顿,“不忍看你多受一刻锥心之痛。”
他收回手,目光沉静:“你不必回答我什么。”
“彧哥哥……”
她突然伸手勾住他的后颈,猛地
往下一带。严彧猝不及防,被她拽得弯下腰来,还未反应过来,那带着泪意的柔软唇瓣已经贴了上来。
他先是一怔,随即低笑出声,顺势将人搂紧,任由她在唇齿间宣泄情绪。
“方才还病恹恹的……”他含混地在她唇边低语,“这会儿倒生龙活虎了……”
因着这突发的意外,队伍又多留了一日。
严彧的一番话,比巫医的汤药更见效。梅爻眼中的死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执着的亮光。既然心中有了猜测,她便要亲自验证。
她提笔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交给梅府来人,嘱咐务必亲手交到央宗手里。信笺上寥寥数语,却暗藏锋芒——她要从这老狐狸嘴里撬出真话。
第二封是给梅六的密信。命他暗中盯紧央宗师徒的行踪。若是所料不差,等他自己和小徒的“伤病”痊愈,这位看不惯大齐人的神医定会吵吵着回御灵山去。而大哥梅敇若尚在人世,必然离不开央宗——唯有这老头能彻底解他体内的蛊毒。他们,迟早要碰头。
黎明时分,晨光刚刚染白东方的天际,休整一日的队伍已整装待发。然而严彧和梅煦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异样。
梅煦眉头紧锁,自与陆离痛饮后,这位副使便再未露面。原以为他宿醉未醒,可此刻队伍即将启程,仍不见其踪影——更蹊跷的是,竟有十名精锐也凭空消失。
他突然想起凤舞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吃饭不忘夹菜。
与此同时,严彧也发现了异常——不是缺人,而是多出了三十名全副武装的南境士兵,正列队在官驿外候命。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顿时火花四溅。
严彧冷笑:“梅使君,圣旨明令南境使团只留一人,这些兵卒,是要抗旨么?”
梅煦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严将军你连自己的仪卫都看不住,本将实在看不过眼。王女南归,就带这么几个虾兵蟹将,未免太失体面!”
晨光中,风秀与霜启一左一右护着梅爻走出驿站。她脸色还略显苍白,目光却已清明如初。
见两个男人相距不过一臂,梅爻脚步一顿。
她先是瞥见门外整齐列队的南境精兵,轻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芒。继而扫过明显缺员的仪卫队,唇角忽地勾起一抹了然笑意,什么也没说,径直向车驾走去。
风秀扶她登车,自己跟着钻了进去,霜启护在了车辕。车帘落下,便听见风秀清亮的声音传出来:“郡主已准备妥当,诸位大人还要等到几时?”
梅煦闻言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严彧一眼:“南境的鹰要归巢了,王女倒是比某些人更懂规矩。”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南境士兵立即分成两列,将梅爻的车护在了中间。
严彧面沉如水,掌心轻轻按在腰间白玉葫芦上:“梅使君好大的排场……”话虽如此,他还是翻身上马,沉声下令:“出发!”
第121章
几场秋雨过后,暑气退了不少,天光澄澈如洗。宜寿宫的青石地砖泛着湿润的水光,墙根处新生的苔藓在晨露中莹莹发亮,像撒了一把碎玉。
阶下候着前来请安的妃嫔们,个个屏息敛眉。没有旨意宣召,谁也不敢擅离,只望着宫女们端着药盏匆匆进出。鎏金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混着汤药的苦涩,在廊下弥漫开来。
昨夜公主府那场大火,仿佛也烧尽了太后的半条命。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老太后听闻噩耗后,竟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昏厥过去。此刻寝殿内帷幔低垂,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榻上那盏将熄的灯。
李琞在外间来回踱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扳指,待想再催问里面情况时,忽见容禄躬身出来:“太后醒了,想见陛下。”
屋里人鱼贯而出。掀开的帷帐后,太后苍老的手从中锦被下探出,像一截半枯的梅枝。李琞急忙握住,触手有些微凉。
“彤儿的事,可下旨了?”太后声音枯哑。
“尚未定夺,母亲可有示下?”
太后浊目泛潮:“我思来想去,这结局……似是命数。她在这世上,已无寄托……便是有万千尊崇,午夜梦回时,亦解不了一身孤苦。”
“儿子不孝……”
“不,你有江山要担,我明白。”太后指尖微颤,“只是这皇宫、这朝堂、那公主府,以及她那高不可及的身份地位……于她已是枷锁。”
她突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浮现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容禄连忙端上参茶。
待缓过气,太后虚睨着兽金中袅袅升起的香烟,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维摩诘言,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她哪里是亡于雷火,分明是,终得解脱。”说罢阖目,眼尾溢出一丝潮气。
李琞指腹在枯槁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将其放回锦被中去,轻声道:“儿子明白了,母亲好生休息。”
是日,礼部报呈的“柔嘉”谥号被朱批抹去,李琞悬腕良久,终于落下“昭懿”二字。他的七公主扶光,是灼灼烈日,既这人世给不了她圆满,便让她带着耀眼的光华,去另一个世界吧。
公主府那场大火无人再提,七公主扶光病逝,谥号昭懿。
大理寺中,司直冯会轻叩门扉,将文书呈于案头:“严大人,将作监已开始修缮公主府了,那处……封死的密道,想来很快便会被发现并记录上报。”
严瑢执笔未停,淡淡道:“昔日齐王府中的密道快要通到海河去,今上登基也只加了道注脚。王公贵族府上有些机关暗道,实算不得稀奇,发现并上报,也是将作监的职责。”
冯会瞳孔微缩。他自然记得探查失火书房时,角落里的地砖有异,是新封死的密道。大理寺的卷宗如实记了,只是严大人给陛下的节略中并未提及。
“下官多嘴了。”冯会躬身退出,莫名想起昨日被严瑢烧掉的那封信笺,似有西北军的漆封。
又几日后,一条公主府闹鬼的消息,开始私下在将作监流传,乃至于天刚擦黑,便无人再敢做活。消息隐晦地传入宫中,太后在小佛堂下了懿旨:不用修缮了,搁置吧。
喧嚣了数日的七公主府终得安宁,被火烧过的院墙已翻新,只是其中已不再有繁花满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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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通往衢州的官道上,梅溯眯眼望向队伍中那架鎏金镶宝的华贵马车,车里的贵人此番回京,极有可能重登储位,梅安叮嘱一路上不可怠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