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他以极低的声音哄慰,“等我来接你。”
车帘落下,严彧转身,对上了梅溯锐利的审视。
“严将军!”梅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金蝉脱壳……好手段!”
严彧喉结滚动,开口并无锋芒:“情非得已,二爷见谅。”
梅溯刀柄戳向他胸口,声音压得极狠:“别再孤身来南境,否则有的是人想收拾你!”
严彧沉默。
梅溯翻身上马,无视闵枫未尽的仪程,只抱了个拳,喝道:“启程!”
旭日初升,銮驾渐行渐远。
严彧仍立于原地,玄甲沐着晨光,直到南境张扬的旌旗消失在官道尽头。
天禄低声提醒:“爷,我们也该启程了。”
严彧闭了闭眼,转身,掌心藏着深深的掐痕。
没了“外人”,梅溯干脆把那些招摇的纛旗全撤掉,一行百来人像个商队。
待出了衢州,他又嫌车队太慢,换人牵了几匹快马,笑呵呵朝梅爻道:“当了半年大家闺秀,可还记得马怎么骑?”
梅爻认出她那匹“惊鸿”,通体雪白,唯额间一抹红棕。梅溯曾打趣它是贴了花钿的神驹,分明是在笑话她!
她一鞭子抽象梅溯牵马的手臂:“说了不许碰我的马!”
梅溯轻巧避开,轻笑道:“你不在,这马养得跟小姐一般,跑起来还不如我走得快!”
梅爻翻身上马:“那比比看!”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梅溯又朝属下嘱咐几句,这才跨马撵上去。
凤舞坐在白砚声车辕,扬着马鞭慢悠悠叹气:“怎么回了南境,我倒成了你的马夫……”
白砚声双手抱在脑后,舒舒服服靠在车里,闭眼道:“岂不闻白衣卿相,笔胜吴钩?今日为在下执鞭,他日史册留名也未可知。”
凤舞笑得花枝乱颤:“你他娘多大的牛皮都敢吹!”
车队行得有板有眼,是夜落脚客栈。梅溯一通乱冲,天黑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梅爻恨恨地跟着二哥野外扎营,夜影猎了几只山鸡,又架起了火。梅溯要亲自犒劳妹妹,烤好后献宝似的送过去。
梅爻嗅了嗅:“焦了。”
梅溯把外面一层扒了扒又递回去:“半年倒养出个金贵肠胃?你幼时生肉也咽得下!”
梅爻瞪他一眼接过,咬第一口时还绷着脸,第二口时便弯起了眉眼,兄妹俩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梅爻在不知谁的呼噜声中,怎么也睡不着。
她坐在草棵边,顶着满天星斗,听着阵阵虫鸣,吹着徐徐夜风,恍惚又回到了天痕山——那个执拗的少年,仿佛仍在山径尽头等她。
风秀看着那个落寞背影轻叹:“白日里跟着二爷疯跑,意气风发的,原都是强撑的……”
霜启将剑换了只手。
梅溯也从帐篷探查头来,默默看了会儿,大步走过去,挨着妹妹坐下。
“二哥……”
梅爻忽然歪头,似小时候那样靠在了哥哥肩头,被梅溯抬臂揽住。
“这半年……”他喉结滚动,“他待你好么?”
“很好……”她将脸埋进兄长肩胛,声音闷在衣服褶皱里,“比小玉好。”
梅溯掌心轻轻拍她后背,惊动几只草棵间的萤火。他望着忽闪的流萤道:“大齐那些男人,都是金笼里的鹰……”
严彧亦未能成眠。案前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愈发幽深。
眼前始终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灼得他心口发闷。
“彧儿。”
李啠的声音忽然响起,严彧躬身施礼:“殿下……”
“早不是了。”李啠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扫过案头信笺,逸出一声轻叹:“这些年你为我殚精竭虑,待我更甚亲大哥,可我除了累你,别无他利……”
“殿下言重了。”严彧收起案上信笺,“天下若得明主,便是臣之所愿。”
李啠望向他疲惫中略带愁色的眉眼:“当真别无所求?”
烛火照不进他低垂的眉眼,严彧沉默良久,轻声道:“惟愿殿下将来,能善待这万里河山。”
“还有呢?”
夜风穿进堂中,烛火在他眼中明灭。严彧忽地无声一笑,手指无意识抚上腰间荷包:“待诸事安定,臣想要回弄丢的小狸猫……”
李啠目光落在那枚群青荷包上,心头微颤,像触及到了自己褪色的旧物。
“白首之约啊……”李啠起身时衣袍簌簌,“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当珍惜,且珍惜吧。”
“臣送殿下。”
望着那道消瘦背影,严彧恍惚又见十来岁的李啠立于高台,在那棵白檀树扑簌簌的花瓣雨中,笑着问他:“彧儿,他日我为君,你当为何?”
“臣愿为殿下手中剑。”五六岁的孩子衣袖沾了花瓣,猛地一挥,落花纷飞,“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他做到了。
他确实成了最锋利的剑,饮过风雪淬过毒,甚至……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第123章
梅爻的车驾距文山还有三十里,便听到远处传来浑厚的号角声。
梅溯洪亮的声音带着笑:“幺儿,老四来接你啦!”
梅爻挑帘望去,只见官道两侧旌旗猎猎,南境铁骑分列而立,甲胄在骄阳下闪着寒芒。最前方一匹红棕战马昂首而立,马背上的年轻将领轻甲红袍,面如刀裁,棱角分明,眉眼却温柔,正是梅安最小的义子,梅挚。
“恭迎王女归来!”
梅挚翻身下马,单膝触地,身后铁骑齐刷刷按刀行礼,甲胄碰撞声和着恭迎之声如雷般滚过。
“王上特命我来迎你和诸位哥哥!”梅挚抬头,嘴角笑意张扬,“回家啦,幺儿!”
梅爻眼眶一热。
她与梅挚年岁最近,自小玩在一处。两位嫡亲的哥哥长她太多,素来拿她当瓷娃娃护着。梅煦、梅信守礼,总隔着主仆分寸,只梅挚会同她混打胡闹。
她跳下车,不管不顾地朝他扑过去,额头撞在肩甲上:“梅挚哥哥!”
梅挚被她撞得晃了晃,笑着一把托住她胳膊:“轻点儿!”掌心按在她发顶,推了推,见她眼尾水光,他声音低下来:“哭什么?回来了不是?”
雄浑的号角声中,蛮王四子并辔而行,梅溯居中,梅挚稍后,梅煦和梅信分列两侧,其后是烈烈纛旗,南境铁骑拱卫着銮舆从容行进,盖檐的铜铃随车轻摇,清越之音一声声荡漾开去。
这一幕看得白砚声啧啧不已,梅三小姐在南境的尊崇,可超过了大齐的公主。
入城前,十名黑袍巫祝早已在鸾神祭坛前恭候多时。
大巫手持金杖,丈首鸾鸟目镶血珀,在日光下泛着红光。一身大红礼服的梅爻缓缓行近,沿着石阶榻上丈余高台。
大巫忽然高举金杖,杖尾重重顿地,“咚”一声,惊起四周铜铃震鸣,十巫挥袖起舞,黑袍翻腾,古老的咒言在铜铃声中如九天玄音。
梅爻玉立中央,似一团火焰般耀目。大巫的金杖忽地横划,鸾首擦过祭坛圣火,“轰”一声,一道赤焰自鸾鸟口中喷出,火舌跃向梅爻头顶丈余,似一只展翅腾空的火凤。热浪掀动梅爻发丝和帔帛,火光为她镀了一层金辉。
“引凤归巢——”大巫的声音低沉却穿透力十足,“鸾神佑我王女!”
梅溯盯着火焰微微皱眉:“这巫礼我怎的没见过?”
梅挚轻笑:“新加的,去秽气……”
进城前,梅爻又去拜了天麓神庙的母妃。
神庙依山而建,踏过一级级青石阶,便现暮色下的殿门。浮黎的玉像立在光影交界处,余晖从此落,晨曦从此生。她眉眼弯弯,唇角扬起,玉影生姿,额间那抹火焰纹刻入冰肌玉骨,艳丽中带着神圣——月召的神主,如今是南境十六族的鸾神圣使。
梅爻跪在蒲团上,发现神台前供着一束雪焰兰,雪白的花瓣,赤红的花蕊,细闻还有丝丝冷香。她晓得是父王来过,每月初一他都会来,在殿中陪母妃到天明。
梅爻忽然俯身,将额头贴向玉像裙裾,冰凉渐渐染上了体温,恍惚间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柔在她头顶。
“阿娘……”
喉间突然哽住,她想说南粤已灭,想说大哥还活着,想说她又见到了心爱的人,只是没办法在一起……最终却只紧紧抱住玉像底座,把脸埋进了冰冷的褶皱里。
“我好想你啊,阿娘。”
暮色沉沉中,梅安已在府门外徘徊多时。
已过不惑的男人,身形依然挺拔如松,宽肩窄腰裹在暗纹锦袍下,行动间仪态卓然。
那副斧凿般深邃的面庞上,眉飞入鬓,其下是双暗金色深瞳,冷时散着猛兽盯视猎物的寒光,温柔起来,亦曾是令月召和大齐公主一眼沦陷的深渊。唇薄淡如刀锋,下颌线条凌厉,浮黎去世后他蓄了短髯,又平添了一丝沧桑肃杀。
夜风扬起他半束的长发,发间那枚狼牙玉扣泛着幽光,几缕银丝散落鬓角,未显老态,反淬出了经年杀伐沉淀的威仪。
远处传来铜铃响,梅安瞳孔微缩,只见街头四骑开道,后面那架鎏金銮舆的车帘掀起一角,他的小女儿正探出半张脸,巴巴望过来。
“阿爹!”
车未停稳,梅爻已纵身跃下。火红的裙裾在风中绽开,像极了当年浮黎扑进他怀里的样子。梅安下意识张开双臂,被撞的后退半步,却大笑着一把搂住:“莽莽撞撞的,像谁?”
梅爻把脸埋在他胸前蹭了又蹭,仰脸看了眼父王带笑的眉眼,又把头埋了回去。
府里的洗尘宴闹到三更才散,梅爻强撑着倦意洗漱罢,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风秀在外间守夜,朦胧中听得帐内几声呓语,只当小姐翻身,拢了拢被子又睡去,直到里间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彧哥哥跑啊——”
檐下宿鸟被惊得扑簌簌飞起,霜启按剑站到檐下时,风秀已挑开了小姐帷幔。梅爻正蜷坐榻上,中衣被冷汗浸湿,黏在单薄的脊背上,双手紧紧抓着锦被,胸脯起起伏伏。
这一幕,过去两年里风秀见了好多回。
“是梦,只是梦……”风秀握着她颤抖的指尖,触手微凉。
“有暗杀……”梅爻瞳孔仍是虚的,仿佛还陷在那片血光里,“弯刀……要砍到他后心了……”
风秀拿帕子沾了沾她汗涔涔的额角:“想是二爷路上遇到了,您便多思……那伙盐枭二爷已清理干净,您不是还见了……”话未说完,怀里一沉。
梅爻突然靠过来,头抵在她腰腹上,温热的眼泪沾湿了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