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小姐破碎的气音:“我好想他……”
门外的霜启默默松了松握剑的指节。
京城外的听云驿中,此刻正火光冲天,呼喊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火是后厨蹿起来的,最先漫过了贵客住的西厢,眨眼间便吞噬了大半个驿馆。梁木不堪烈焰焚灼扭曲变形,火星如流萤般飞溅。浓烟翻滚着四下乱灌,呛得人睁不开眼。
厮中军马受了惊,嘶鸣着挣脱了缰绳,在院中横冲直撞,卫兵们手忙脚乱地阻拦,反倒撞翻了救火的水桶。
“唧筒坏了!快去提水!”
慌乱的仆役们拎着水桶四下跑动,泼出去的水腾起白雾,很快又被火舌吞没。
混乱中,严彧护着一个身披着湿棉被的人踉跄着冲出火场。
数名黑衣人自浓烟中现身,刀光如雪,直取二人。严彧回身抵挡,那被他护着的人跌跌撞撞地躲避奔逃。
“轰!”
回廊上一根木梁轰然砸落,火星混着烟尘暴起,阻断了去路。同一刻,一柄长剑直朝着那披被之人的后心刺去!
“噗!”
利刃穿被入肉的闷响淹没在四周坍塌的轰鸣声中。披被之人身形一僵,缓缓跪倒,棉被滑落,露出一张痛苦的脸,他的嘴角溢出血沫,眼中带着恐惧栽倒在地。
“殿下!”
严彧悲愤的嘶吼,甩开纠缠他的黑衣人冲过去,扑抱起了地上的尸体,颤抖着手指去试其鼻息,然后仰天长啸。
黑衣人相顾对视,再不恋战,转身四散在滚滚的浓烟中。
火势已彻底失控。
烈焰吞噬了整座驿馆,这般狠绝的手段,分明是要毁灭掉一切痕迹。
严彧勒马立于驿馆外,玄甲映着火光,明灭不定。他身后,集结起来的仪卫已整顿完毕,几个礼部官狼狈不堪地挤在队伍中间,官袍上沾满了灰尘,脸上犹带惊惶。他们看看那冲天大火,又望向那两个被肃羽捆了的仆役——为防止他们咬舌,连嘴都是被堵住的——直到此刻才恍然惊觉,这是一场杀局!
“扯掉纛旗!”
严彧声音冷硬。
看着仪卫们窸窸窣窣地动手,将旌旗尽数撤下。礼官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问,该他们看顾的“贵人”去了哪里——李啠的衣衫穿在了驿丞身上,那驿丞已葬身火海。
晨曦如薄刃,一点点剖开夜色,将马上西北杀神冷肃的面庞照亮。
“出发!”
严彧一声令下,马蹄声起,一行背着火光,迎着晨曦向着京城开去。
礼官们心知,那座巍峨的皇城中还有一场博弈正等着,而他们,都是见证。
废弃了两年的太子府中,草木透着野肆的生机。大门并未上锁,因也无人来此晦气的地方驻足。
李享站在昔日李啠会客办差的堂中,他打量着早已蒙尘的书册,没了体温的桌案,又望向廊下生了杂草的青石砖——那里早没了等着觐见的臣工,只有几个黑衣人垂首肃立。
“确定死了?”
李享声音比晨露还凉。
“一剑穿胸,属下们确定!”答话的黑衣人一身血腥。
“辛苦
!”李享忽然笑了,“领了赏,便永远消失吧!”
“嗖——”
几声破空音带着数点寒芒闪过,几个黑衣还未从“领赏”的喜悦中回神,脸上贪婪的喜色便已凝固,他们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冷箭穿胸而过。
有人想要开口,却只有血从嘴角溢出来。
李享从堂中踱出来,冷眼看着几个经历一夜厮杀又快马疾驰的属下,在自己跟前缓缓倒下,连闭眼都来不及。
“三哥,我替你报仇了!”
李享嘴角噙着笑,像只从暗夜里探出头的鬼魅。
一阵风过,影壁前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李享的笑容骤然凝固,竟觉自己眼花了。
在灰白的天光中,那道月白身影静静立在影壁前,如梦似幻,面容竟与李啠分毫不差。
“你……你是人是鬼?”
李享嗓音发紧,手指无意识掐进掌心。
那月白身影缓缓走近,一步,两步,声音温润如昔:“好久不见了九弟,怎么有空来这里?”
李享下意识后退,一步两步,鞋子磕在石阶的边缘。
晨光渐亮,他死死盯着对方脚下,一道清晰的影子从李啠脚下长出,投在他身前。
第124章
天光渐亮,晨曦打在寿安殿的高墙上,映出几枝疏密错落的花影。檐下花叶上的露水散着细碎的光,像洒了一把碎琉璃。
晨起洒扫庭院的宫人,出屋便见李茂正坐在台阶上,衣衫还是昨日的。
伺候李茂衣食的老宫人也起来了,往李茂身上加了件披风,恭谨道:“主子这是一夜未眠?”
“可有消息?”
李茂直视着紧闭的院门,攥紧的拳头未曾松开。
“娘娘叫山岚姑娘传话来,说寅时初,陆离夜叩寝殿,请走了陛下。”
李茂的手微微颤了下,缓缓松了。
“主子回屋吧,您身子骨本就弱,便是铁打的,不睡觉也不成……”
“好。”
李茂随口应了,由着老宫人扶进了屋。
屋里昏暗,老宫人不留神踢到个东西,待拾起来细看,竟是那枚御赐的螭龙镇纸,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去了哪里。
老宫人噗通一下跪倒,连连叩头:“奴婢该死!老眼昏花竟没瞧见……”
“起来吧。”
李茂并未动怒,只凉凉望着那半截东西,那是他日前当着李享的面摔断的。
数日前这个九弟破天荒来看他,他曾愤怒于两人相争,同是肮脏手段,他被废为庶人,关进了高墙,而李享只是削爵,还能安然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
眼下再见李享,他强忍着一腔怨忿,以三哥李啠的身份好生招呼他。
李享看他的眼神,起初是怀疑,之后讥讽,再便是可怜。
直到他说出那句:“待孤回京继承大宝,九弟,我定恢复你的王位!”
李享瞳孔骤缩!李茂从他眼中看到了疯癫带笑的自己。
他忽而又一怔,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惊骇,直直望向李享身后:“扶、扶光……你别过来,不是我放的火……我是三哥啊……火……烧死,都烧死!你别过来啊——”
他喊叫着抄起个东西朝门口砸去,那枚螭龙镇纸断成了两半。
“可惜啊九弟……”李茂唇角勾起,“你终究只是当棋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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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府中,李享抵在石阶边缘,退无可退。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张脸,活生生的李啠!分明前一刻,他的死士还信誓旦旦说他被一剑穿胸,绝无生还的可能,可眼下,他就站在这里,完好无虞,连衣袍都未沾染一丝血迹。
“不可能……”李享嗓音嘶哑,似是从喉咙挤出来,“人呢!给我射死他!快射死他!”
李享疯了般大叫,却再未见有冷箭放出来。
李啠轻声叹息:“九弟,你总是这般……”
话音未落,李享突然暴起,抓起地上死士的长剑,猛地朝李啠扑过去。他出手全无章法,却狠辣至极。李啠未料他疯癫至此,仓皇后退,眼看剑尖便要划向咽喉,却听“当”一声,长剑落地。
李享一条腿猛地一屈,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墙根的阴影里,陆离慢条斯理地捻着一颗石子,嘴角噙着冷笑。
“陛下驾到!”
影壁后传来高盛尖细的嗓音,李享浑身一颤。
李琞一身常服,在高盛和恭亲王李慎的搀扶下缓缓行来。他行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碾在心尖上,晨光映照着他苍老的面容,眼底凝着深不见底的寒意。
李啠早已退至一侧,垂首恭立。
李享伏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一动不动,仿佛废园中的一座弃雕。
李琞松开高盛的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在李享跟前弯下腰。
“朕多希望,没有在这见到你。”
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血肉。
李享身体微微发抖,仍旧死死贴着地面,不肯抬头。
“抬起头看朕!”
李琞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和痛楚。
李享终于缓缓直起身,眼眶潮红。他望向李琞,见他眼里亦是血丝,苍老的面容上,是深深的失望和疲惫。
“朕曾以为,你是朕几个儿子中,难得不耽享乐、明理上进、才情俱佳的一个。”
李琞声音发颤,喉结滚动间,像咽下某种难吞的苦果:“可朕今日才明白,你最致命的短处,是不孝!”
李享身体抖了一下,嘴唇翕动,却终是一字辩白也没有。
李琞盯着他,眼底的痛意和怒意翻腾,声音又哑又厉:“朕为了保你,让你的母族担了所有罪责!可你呢,你还不知收敛!害了你四哥仍不知悔改,如今又对三哥下手!”
他呼吸急促,指着李享的手指哆嗦:“目无尊长,残杀手足……你简直丧心病狂!”
最后一句话落下,院中一片死寂,在场人仿佛连呼吸都要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