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爻指尖掠过云鬓,缓缓取下那支金雀钗。日光闪过钗尾,映亮她微挑的眉梢。
十丈神木轰然立起,涂满油的树干在日头下泛出幽光。神木顶端悬着那只雀钗,钗尾的一串小金玲,随风轻灵作响。
“半柱香为限。”司礼官高唱,“凡取簪不伤者,可赴琼枝宴,由王女赐……”微妙地一顿,“赐茶。”
场下轰然。
白砚声噗嗤笑出声来:“赐茶?怎么不是赐座看星星呢!”
霜启面无表情:“能喝上小姐那盏茶的,也得有九天摘星的本事。”
鼓声起,十余人冲向神木,有人刚攀上树干便滑落,被蒺藜刺得嗷嗷叫。有人借绳索飞荡,却被对手一刀割断绳子。最后只两部少主在树顶厮杀,刀锋擦出火星,底下看客叫好的有,起哄的有,鼓气的有,紧张到大气不敢喘的也有。
其中一个威猛汉子猛地踹中对方心口,被击中的人一个抓不稳,猛地坠下树去。
威猛汉子咧嘴一笑,伸手抓向金雀钗。
“嗖!”
一支玄铁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指尖掠过,精准射向金雀钗,带着它扎入先前比试的靶心!雀钗叮当,在日头下闪过一道弧光。
全场死寂,随即便哄乱起来!
司礼官暴喝:“何人放肆?”
隐在林中的凤舞,剑鞘抵着肃羽后心:“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押你出去?”
肃羽望着外面愤怒的人群,肃然道:“给你个立功的机会。”说着将弓一丢,束手就擒。
众人见林中,凤舞剑抵在对方脖子上,押着个人出来,场内喧嚣倏地静下来。
待看清来人模样,梅爻愣了。
礼官广袖一指:“你是何人,胆敢搅闹赛场?”
肃羽伸出两指拨开颈间冷刃,望向高台上的小郡主,微微扬了下唇角,又转向对面的梅安,撩起襟袍,单膝下跪,抱拳禀道:“在下西北军骠骑将军严彧麾下先锋肃羽,奉主将之命,有三句话转呈王女!”
适才功败垂成的威猛汉子已落下树来,大刀往肩头一扛,眯着眼将肃羽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阴恻恻道:“西北军?不在西北待着,跑到南境来,让爷瞧瞧你几斤几两!”
语未落,刀光如虹朝着肃羽劈下来!
肃羽旋身避让,他本无意与人纠缠,可高台上的贵人却不制止,对方又招招直取要害,他闪转腾挪几下后,只得反手拔剑,格挡时腕骨一翻,剑身压着对方冷刃擦出了一道火星,生生逼得对面汉子退了两步。
凤舞抱剑望向梅爻,见她面上清冷,两只手已攥成了拳。
而梅安似噙着似有似无的笑,看得津津有味。
第127章
赤炎部的汉子刀卷罡风,虹光几次擦过肃羽身体,弧光凛人。肃羽手中利刃只做格挡,始终未还一招。
二人缠斗一处,一个如烈火烹油,一个似静水深流。十六部儿郎们看得分明:这场比试本就是各部展现实力的戏台,谁真指望靠几场武斗就能摘下王女金钗?不过是想在蛮王眼前争个脸面罢了。
肃羽额角沁出些汗。他既不能当真伤了南境部族子弟,又不敢露怯辱没北境军威,偏偏对方刀势愈发狠厉,大有不见高下不罢休的意思。
梅爻看向父王,他手执酒樽,指着场下人向身侧长老轻笑,似在点评身手。
“阿海,十刀都砍不到根毛,不如换老子上!”场边爆发出粗犷的起哄声。
被唤作阿海的汉子眼中凶光暴涨,似发狂的黑豹,刀锋紧贴肃羽脖颈划过,削断了几根发丝。肃羽瞳孔
微缩,今日全身而退怕是难了。他咬了咬牙,动作一缓,虹光从他臂弯划过,顷刻间鲜血便浸透了衣衫。
“住手!”
梅爻的声音清灵灵荡开,像往沸油中浇入了冷水,场内很快肃静下来。
阿海收了刀,仍不甘心地瞪着肃羽,见他只低头扫了眼带血的臂膀,反手收剑,之后大步走向箭靶,取下了那只金雀钗。
“此钗……”肃羽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向着梅爻单膝跪下,“属下代主将暂管!”
“狂妄!”
数十柄兵刃同时出鞘,寒光四起,刚刚安静的场子瞬间又被点燃。
肃羽反手将雀钗揣进怀中,起身,抬了抬手中长剑。
“啪!啪!啪!”
三声击掌从高台落下,梅安俯身,大氅铺展如鹰翼,浑厚的嗓音压住了全场骚动:“光靠你手里的剑,可取不走这只金雀钗。”
肃羽抱拳:“台州盐道,衢州兵符,还有……”他望向梅爻,“三月之期,请王爷和郡主再给我主一些时间……以安南北。”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梅挚匆匆而至,一路跑向梅安,附耳道:“义父,南粤归顺的屠氏部与守军起了争执,似是因为女人生了龃龉!”
梅安眸色一暗。
司礼官高喝:“今日比试到此为止,上场豪杰自有封赏!”
肃羽被缴了械,凤舞亲自“押送”回梅府。
“你怕是全场唯一一个……真冲着这支钗来的。”凤舞剑鞘轻敲肃羽肩胛,轻笑道,“你从沧阳驿溜走,便直奔南境了吧?藏了这些日子,倒选了个轰轰烈烈的方式现身?”
肃羽冷眼扫过肩头剑鞘,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不及你闯平王府,叫天禧追得满院跑华丽!”
凤舞哼笑一声:“逞口舌之快!还是盼着你那主子早点来救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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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殿中,严彧已跪候良久。
御案前摆着衢州递上来的文书,说是南境青崖部狩猎,误烧了一座官仓,所幸仓内存粮不多。
御史中丞张君寿垂首侍立,偷眼觑着帝王神色,龙颜沉郁,可又不似想发作的模样。
严诚明立于案侧,正专心研墨,那双惯握长枪的手此刻执起墨锭,动作虽显生涩,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朱砂渐浓,将他袖口金线绣纹染得猩红刺目。这般情形,张君寿心下了然,今日这诏书,怕是轮不到自己执笔了。
“陛下。”严诚明搁下墨锭,将衢州文书合起置于一旁,转而取过那卷银龙纹圣旨徐徐展开,他执笔蘸墨,双手奉至帝王面前:“请陛下御笔。”
李琞睨着他,冷哼一声:“换个人敢这么逼朕,九族都平了!”
“臣惶恐!”惶恐的严诚明作势欲跪,手中朱笔却纹丝不动,“臣不过是伺候陛下一回笔墨……”
李琞提膝止住他下跪之势,接过笔,望了眼跪在下方的严彧,从鼻腔里逸出一丝轻哼,在黄缎上落下一行朱迹:
“皇帝敕曰:允昭王彧聘南境文山王女……”
朱笔在明黄缎面上蜿蜒,严彧只觉长久以来积郁一扫而空,好似风过长空,一片清明。他俯身叩首,额触金砖,眼眶竟有些发热。
“臣还以为……”严诚明轻声叹息:“陛下会写‘平王次子昭王彧’……”
李琞眼皮一翻:“不嫌啰嗦么?”
高盛掩唇低笑,张君寿却蹙起眉头,这诏书似乎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大齐的使团抵达南境,是在十日后。
与衢州接壤的青崖部守将,率三百轻骑,早早在界碑处相候。大齐龙旗和南境王旗各半,将官道铺得张扬热烈。
平王一行在青崖部护送下入住文山城外官驿,南境来的礼官是严彧的老熟人——梅溯,送来了三样贽礼:特制的霜菊酿、百年雾岭参、还有批南境贡过的天蚕云锦。
东西是好东西,却瞧不出一丝对联姻的态度。
于无人处,严彧扯住了梅溯衣角。
“昭王?”梅溯侧首,目光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严彧脸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封号,可也是为此番商谈加的筹码?”
严彧眉眼一弯,那张惯能哄得梅爻、陛下和平王心软的脸,堆起十二分讨好:“二哥说笑了……”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过对方袖口的绣纹,“虚名罢了,小彧。”
梅溯呵笑出声,眼前这副姿态,颇有几分梅爻撒娇的模样。他玩味的视线擦过严彧藏笑的凤眸、高挺的鼻梁,微挑的薄唇,低笑道:“昭王这张脸确是好看,可也……真不值钱。”
“二哥此言差矣。”严彧不退反进,一张俊脸已贴到冒犯的距离,“在幺儿眼里,在陛下心中……可是千城不换!”
梅溯不动声色地盯了他几息,忽又一笑:“脑子还能要。”
他从怀中摸出只小匣子,严彧疑惑地接过,打开,是只金雀钗,只是九只金铃,掉了一只。
严彧不解地看向梅溯,梅溯嗤笑道:“你那先锋射掉的,怨不得旁人。”
严彧捧着匣子一阵激动,梅溯走出去两丈远,才听身后喊了句:“多谢二哥!”
梅溯勾着唇角未做理会,径自走远。倒是附近溜达的严诚明被这一嗓子镇住,使劲平复了一下心情,安慰自己道:“不是我生的,我不丢脸……”
晨光初绽,文山城的青石官道上还凝着夜露。
休整了一夜的大齐使团,在梅溯的引领下进城,旌旗招展,巫乐宣天。
严彧端坐马上,望着城门前那排熊熊燃烧的火盆,眉梢微挑。火盆两侧,十二名巫祝正踏着鼓点起舞,骨铃声声中,焚香的青烟将城门笼得影影绰绰。
这是梅溯特地准备的,他把巫祝给梅爻去秽那套仪礼改了改,称是祈福禳灾。
看着使团一行人被巫祝们围住,茫然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之后又小心翼翼跨火盆,香灰扑了半身,梅溯的唇角险些便要压不住。
平王一行下榻馆驿,稍事休整。
暮色漫过馆驿檐角时,下人来报,梅溯请赴演武场。
严诚明轻笑:“梅安也这么爱玩花样!”
严彧听着话里有话:“父王此言何意?”
“这得二十多年了。”严诚明整了整衣襟,边走边道,“昔日他随老蛮王入京,鸿胪寺接待时搞了诸多名堂,多多少少让他们失了些体面。当时南境势弱,我瞧着今日,梅安势要找补回来呀。”
“难怪我总觉得城门那一出怪异……”
“且留神吧,这射侯礼,也未必跟我北境的一样。”
暮色初临,演武场四周已高悬起火把,将沙场照得亮如白昼。南境武士分列两侧,腰佩弯刀,目光如炬地盯着北境来客。
梅溯引着平王一行至演武场外,便见梅安已迎候在石阶之上,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并未着王袍,只以一根乌木簪束发,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严兄,多年不见。”梅安朗声一笑,大步迎上前,握住严诚明的手腕,“当年你在鸿胪寺请我饮的那杯‘淬骨春’,至今想来仍是回味绵长啊。”
严诚明自知今日他是要找回来了,面上却也笑得开怀:“梅兄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的是,往后你我想来有的是机会痛饮!”
二人相视大笑,手上却暗自较劲,直到严彧上前行礼才各自松开。
梅安目光如炬,将严彧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昭王?瞧着眼熟……”故意顿了顿,思量着道,“两年前……”
严彧浅笑:“晚辈这脸是招摇了些,前不久还被太后错认成娘家的侄儿。”
烛火映着梅安幽深藏笑的眉眼,他一伸手:“严兄,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