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幕后之人正是冲着老国公去的?李老国公缠绵病榻多时,靠那么多灵丹仙草和一丝执念吊着口气,若是知晓他这些个儿孙后辈如此不争气,这丝执念一断,哎!”
“老国公确是一世英杰,据说年轻时也洒脱得很,偏偏上了年纪,倒生出许多贪执心来!”
严瑢笑着摇头:“你还是年轻不懂,他也不是为自己,拳拳一副惜子之情,想门楣耀祖,家势永昌。”
严彧不屑一笑:“哪有什么永昌,陛下被中宫势力裹挟多年,也够了!”
他浅饮一口,视线不经意朝外一瞥,却见了道熟悉身影,那抹明艳艳、娇嫩嫩的鹅黄色,袅袅婷婷行走在垂柳依依的街对面,他目光被粘,执盏的手便一顿。
严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了文山郡主那道琼姿玉影,她身边还跟了个姑娘,是虞晚,扒着她胳膊热络说笑,霜启执剑跟在两人身后,再后面是几个仆从,拿着大包小包东西。
高门贵户的小姐出门,多是乘轿,也有帽帷遮面的,似她这般明晃晃在街上转悠的,实在不多,也着实打眼,引得街上店铺客人、贩夫走卒翘首张望,她却浑然不理。
梅爻并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锢足意识,她在南境时便过得恣意,如今到了京中,府中又无父兄长辈,里外便只能她自己打点,对于她这张脸,倒并未想过遮遮掩掩。
她在府中调理了几日,巫医称已无碍,她自觉除了偶尔神思游走,身子会愈发敏感之外,确也无甚异常,念着那日五皇子和虞晚救场的情分还没了,心中也还存疑,便约了虞晚出来,廖表谢意。
往常梅爻送礼,惯是金玉之物,虽贵重倒也未见新意。此番约了虞晚,虞晚虽是康王表妹,可毕竟绕着几道弯,算不得金字塔顶的贵女,且府中妻房多、子嗣多,中馈毕竟有限,平日里倒未见过分奢华。
梅爻索性给足她尊崇,带着她满城贵铺转遍,胭脂水粉、金玉饰物、绫罗绸缎、绣品玩物,虞晚看中什么,她便买下,这等任性的逛法,也算虞晚生平头一回,她倒也不扭捏,一边高兴地谢过,一边暗叹难怪陛下忌惮,南境梅氏怕不是富可敌国!
把虞晚逛满意了,梅爻顺道打探康王喜好,想着一并备了礼,他表妹挑的,当不出错。
虞晚悠悠然道:“我这位表哥,大约是自幼体弱,喜好也清雅,就爱个字画什么的,偏好山水,无事便闷在书房写写画画,都不怎么出府的!”
“哦,倒是风雅……”
梅爻于书画上并不精善,他兄妹三人中,唯有大哥梅敇算得上风流雅士,他书房里确也私藏了不少名家孤品,她倒舍不得借花献佛,正思量着要不要去卖字画的铺子转转,便听虞晚问道:“梅姐姐平日里在府都做些什么?可喜欢看话本子?”
她抬头一望,青笺斋。
这是想买书!买!
梅爻一边往书斋走,一边道:“我平日事杂,话本子读得不多,却也是喜欢的,妹妹觉得好看的,可与我推荐一些!”
俩人说说笑笑进了书铺,这铺子外面瞧着古朴不起眼,内里倒大有乾坤。上下两层,直冲门一排高大书架挺立在挑高的厅中,直通二楼顶上,分门别类摆着各类书籍,架前有只长梯可供攀爬取物。两侧靠墙还有几排低矮书架,摆满了书,角落里也零散堆砌着一些,瞧着尚未来得及收拾。一张极宽大的书案横在书架前,上面陈列着一些古旧读物,旁边博山炉中燃着一柱清香,轻烟袅袅从中散出,隐没在满室纸墨气中。
一道亭亭玉立的身姿正站在矮架前翻书,素手芊芊,恬静优雅。
虞晚热络招呼:“云熙姐姐也在?”
唐云熙回身,见是她二人,一笑道:“好巧!我出来办事路过此地,便想偷一刻闲解闷儿!”
三人轻声说笑着,梅爻留意到店里伙计自进门起,便一直窝在书案后头捧着本书读,竟是头也未曾抬过,这等伙计倒是少见。
她溜达过去,曲指叩了叩书案,轻声道:“是何书,这般痴迷?”
那小伙计鼻息间忽地飘进一抹幽香,又听闻一道煦风般的声音响起,抬头便见一张芙蓉玉面笑盈盈望着他,他先是一怔,继而竟红了脸,再又忽地意识到什么,慌不迭把手中的书一扣,想想不妥,又忙抓起来合上,丢到了角落里那一堆杂书中去。
这一连串手忙脚乱逗笑了唐云熙,梅爻却在他的兵荒马乱中,瞧清了书封那几个字,随口便念了出来:“拂玉台……很好看么?”
她话一出口,小伙计耳根都红透了,硬着头皮招呼道:“几位小姐,是要买什么书?”
梅爻耐不住好奇,想去一旁捡起那书来翻翻,却被唐云熙一把拉住。
唐云熙眨着一副水灵灵的藏笑美眸,低声道:“妹妹若想看,无需在这里买,我那里有好多,等我差人给你送去!”
一旁虞晚“噗嗤”一声乐出来:“云熙姐姐怎会有……有好多?”
唐云熙叹口气:“还能为何?家里有个孽障,隔三差五便能翻出来许多,我现下只看名字,便能知这写书的笔力硬软!”
虞晚这等贵女,便是偶尔看个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也多是被底下人筛选过滤过的,无甚出格字眼。她此刻忽闪着一双狭眸道:“姐姐可真是个有阅历的人啊!姐姐送书时,也别忘了我。”
唐云熙大义:“那是自然!”
“是何好书,让几位小姐如此欣喜,严某也想开开眼界!”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几人回身,便见严瑢、严彧踱进门来,一个芝兰玉树,温润如玉,一个英姿卓然,冷峻矜贵。
梅爻眼见着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唐云熙,一张小脸瞬间红透,连耳尖也染了粉。
小伙计不认识面前几位小姐,也不认识严彧,可他认识大理寺的严大人,不动声色地往墙角挪了挪,抬脚在那堆书里划拉了一下,那本拂玉台便被埋入了底下。
严彧将他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待到与梅爻的视线对上,那双漂亮的凤眸里便染了丝狡黠的坏!
第56章
唐云熙脸颊发烫,不晓得适才姑娘间的私话儿,是否被两位矜贵公子听了去?
她掌一府大小事,自然不是那等懵懂娇纯的女儿,可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小姐,那些话姐妹间偶提一嘴也便罢了,真落入两位公子耳中那才叫尴尬,且对面还是清风霁月的状元郎,锦心绣口,她是有多倒运,才会撞在他面前提什么风月本子!
严瑢见唐云熙第一眼,便想起宜春坊里,她管教小弟,带着一堆府丁对峙端王李晟,那等霸气,在京中贵女属实少见。可眼下这霸气女子,竟少有地显出羞赧之色,她两只小手捏着帕子怼在胸口,只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头,开口音色绵软:“不过是姑娘家解闷儿的俗物,入不得严大人的眼。”
严瑢俯视过去,瞧见她粉透的双颊和绯色的耳根。
梅爻起初不知是何书,此时也猜到了,又见严彧瞧她的眼神暧昧又促狭,觉得还是大公子良善,装也装得风轻云淡,留
足了颜面!
小伙计凑过来道:“严大人难得来,不知要寻何书,要不要小的帮您找?”
严瑢回身,似笑非笑道:“非是我买,是我这二弟,他要买书。”
俩人本来喝茶喝得好好的,严彧瞧见几个姑娘进了书肆,便说要买书,严瑢也不拆穿,跟着二弟找了来,确也藏了一份想要见她的心思。
对文山郡主的情谊,严瑢一直拧巴未曾正视。
因是王府嫡长子,他自幼无需争什么,便得到二弟无法得到的诸多东西。二弟吃了太多苦,他一直有心补偿他,从未想过再与他争什么,作为疼爱弟弟的好哥哥,他认为此乃理所当然,唯有在见过文山郡主后,时不时生出一线迟疑。
严瑢常觉似文山郡主那般明艳的人,与他那阴沉性子的二弟实在不搭。若二弟对她无意也便罢了,可分明不是。自宜春坊刺杀后,严彧对她的招惹愈发明显,严瑢不知这招惹里,是真心更多,还是利用更多。
他不免忧心或有一日,那明艳娇媚的小郡主,要在这野肆之人处吃亏了去。
可这野肆之人,是他处处呵护谦让的二弟,他心中拧巴,想多了更觉淤塞难耐。
严瑢思绪游走间,便见严彧不言不语地扫视一圈,慢悠悠踱向角落里一堆散乱书籍,掀起袍角半蹲下去,从一堆书底下扒出来一本线装的话本子。
他捏着那话本子瞅了几眼,又快速翻了几页,合书起身,大喇喇拿到了小伙计眼前:“多少钱?”
待看清书封上“拂玉台”三字,包括那小伙计在内,一圈人脸上都有几分不自在,唯有买书的人不慌不忙道:“若有同类书,一起拿来看看。”
小伙计怔了一下,又笑:“抱歉啊严将军,这书非是卖的,乃是华先生私藏。其它的倒是有一些,容我找来。”
严瑢凑过去,略显尴尬道:“二弟晓得这是何书?”
严彧好笑地看了大哥一眼,不以为意道:“风月本子嘛。”
严瑢一时语塞,严彧又道:“哦,也非是我要看,买来送人的。”
严瑢抖了下眉,觉着二弟这挽尊的说辞委实拙劣。
谁会拿这玩意儿送人?
几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似是都未想到,西北硬汉严将军竟是这等人!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堂中安静,唯有小伙计埋头找书的窸窸窣窣声。唐云熙和虞晚似是商量好的,分头去找书看,独梅爻站在原处看向严彧,一副你可真能作的表情。
严彧径自走向梅爻,他已几日未见她,此时噙着笑将她从头看到脚,视线在她脸上、胸脯、细腰颇多留恋,这副娇娇软软的模样,实在馋人。
梅爻甩给他一个眼刀!
严彧一笑:“听闻郡主春蒐时染了风寒,可大好了?”
装模作样!
眼下堂中便有个知根知底的虞晚,梅爻不着痕迹道:“严将军有心了,已无大碍。”
严彧目光太盛,她不愿过多纠缠,随口问伙计:“二楼也有书么?”
小伙计找书头也不抬道:“有的,大多是华先生搜罗来的奇闻异志和一些风土记,贵人可随意看看。哦,楼上也有蒲坐案台可供酣阅休憩。”
梅爻移步往楼上去,转身时头上一根鹅黄绕浅翠的带子垂落肩头,擦着玉白的脖颈滑去了胸前,看得严彧无声浅笑。
严瑢将两人间细微情愫都收进眼里,瞧着那个明艳艳的姑娘提裙上楼,日光透过楼梯旁花窗映在她纤薄的背上,腰身玲珑,裙裾轻扬,盈若春泓,却是揽之不可得。
他转过了身去,有些心不在焉地翻书。
这厢虞晚粗粗扫了一圈楼下的书,无甚喜爱,又听闻楼上有些奇闻异志,便也想上楼看看。此时那小伙计已不知何时爬上了梯子,怀里抱了一摞书,正要往顶上塞。虞晚从旁经过,因视线瞄着一侧架子上的书,不留神脚下被小伙计翻出来的一箱书一绊,险险便朝着梯子撞过去!
那长梯只是搭在书架上,受不住虞晚一撞,连同梯上的人,齐齐向楼梯方向滑倒下去。小伙计受惊,惊呼一声,本能去扒梯子和书架,他怀里书本便噼里啪啦往下掉,兜头朝着下方的严瑢和唐云熙砸去!
“小心!”
严瑢抬手去挡掉落的书,身体一转一躬,将身旁的姑娘护在了怀里,几本书结结实实戳在了他头颈和胳膊上。
上头那小伙计没能抓住书架,梯子失去平衡,朝着阶上梅爻倒去,霜启和严御几乎是同时飞身而出,霜启去救自家小姐,严彧去扶梯子。
梅爻惊觉意外时,离着二楼还有几步,便想着猛跑几步冲上去躲开,却不妨冲的太猛,上面刚好下来个人,直直撞在他怀里,下一刻便觉一双大手箍紧自己的腰,腾空跃下了台阶!
严彧扶稳了梯子抬眼去看,便见霜启干干立在楼梯上,他忧心的那个姑娘正被个男人揽在怀里,站在靠门的地方,一双小手还抓在男人腰上。
对上严彧一双冷眸,梅爻倏地松开了手,她旁边的男人也放开了她。那男人严彧认识,如离。
小伙计颤颤巍巍、惊魂未定地从梯子上爬下来,拍着胸口道:“可吓死我了!”
虞晚十分窘迫:“是我不小心……可你这书怎能堆在脚底下呢,害我也摔了一跤!”
小伙计又连连道歉,紧张地询问几位贵人是否伤着。
唐云熙红着脸打量护住自己的严瑢,见他颈侧似是被书页划了一道口子,不深却又也冒了血珠,沾在洁白的衣领上分外扎眼。她立时抽出帕子去擦,女子巾帕馨香柔软,抚在他颈上不疼,却有些痒。
严瑢莫名想起梅爻垂眸为他包扎的一幕。
唐云熙帕子上沾了血,红艳艳的,似几点未绽的红梅。她略一迟疑,将帕子收入袖中。
严瑢又想起他让人洗净后丢失的那方素帕。
他盯着唐云熙一举一动,心思恍惚,一言未发,倒让唐云熙又羞又窘,她羞怯怯地喊了声:“严大人……多谢严大人护佑!”
严瑢喉结滚动,后滞地吐出几个字来:“唐小姐无碍便好。”
严彧见大哥无事,转向如离道:“怎的没陪你那小贵人,倒来这里看书?”
如离将两册书放到案上,招呼伙计结账,有意无意道:“近日有娇客过府,惹得贵人心绪不佳,我寻些趣物讨之一笑!”
他挑那两册书具是旧绘本,上面一册书封都没了,露出一幅画来,一个僧人模样的人挥着一把滴血的刀,刀下一只猫身首异处,另有一僧顶鞋而走,这画的是南泉斩猫的佛门公案。
严彧轻声一笑道:“道得即救猫,道不得即斩,实则本末颠倒……只恐这绘本解不了府上娇客的迷障!”
如离淡然一笑:“那也无妨,便当个故事读也是好的,开卷明理嘛。世人哪有不迷的,有执皆苦,于苦中勘破至放下,也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强求无挂碍也是一种执不是?”
梅爻在旁静听,一时恍惚又逢大哥循循善诱的教导,眸中不自觉便漫出了仰慕和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