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李晟,很容易便让人跟夺嫡联系起来。最有可能跟李晟争大位的便是李享,可若不是李享干得,那会是谁?
夺嫡之心绝非一夕而起,严瑢不免又想起两年前先太子谋逆案,他当时尚未主事,很多细节无法得知,有心找卷宗来看,怎奈案卷封存,无旨不得调阅,只能心事沉沉地回府找二弟商议。
严彧在听闻老国公李明远被抬去面圣后,凤眸冷寒,阴沉沉道:“李家人可真行,老爷子最后一口气也要利用!还有李明远,恃功逼驾,罔顾臣纲,狂妄至极!”
严瑢被他这阴寒之气震了一下,尤其他斥骂老国丈的语气,一瞬间竟觉对面坐着的不是个异姓将军,而是李氏的上位者。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严瑢又道:“陛下为全与老国公的情义,按下了所有对李晟不利的事,待到李晟和李姌大婚,姻亲绑定权力……”
“也不一定是坏事!”严彧冷笑一声,“我日前进宫与陛下商讨西北之事,陛下早有心思调李牧远离京都是非,这是何意?”
严瑢一愣:“让李牧去西北?”
“对!那个大将军府一派糜乱,李开阳端方却软弱,做不得主,倒是他生的这个儿子,英武刚毅,有胆有识又掌兵,有济世报国、光前裕后之心。陛下把他放在西北父王麾下,既是历练也是监管,想来旨意最晚在李姌大婚后也该发了!”
严瑢双眸挑亮:“你的意思,陛下要对中宫势力动手了?”
调走李牧,既是对他的保护,也是对他的防范,放在平王眼皮底下,陛下最放心不过。看似对老国公的恩宠,实则全是陛下的缓兵之计,联姻之后,一网打尽,龙座上那个终日昏昏沉迷丹道的老人,是这个意思么?
严瑢胸腔中一时激荡不已,中宫势力盘根错节,裹挟圣意,他行事也颇多掣肘,如今不免期待局势翻转,思量着道:“那我手里指向中宫和长公主的案子……”
“封存要证,寻个活口结掉,待时机成熟再论,方是掀翻贼船的巨浪!”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有,你说康王有夺嫡之心么?”
严彧眼锋锐利:“大哥可是有何发现?”
严瑢摇头:“没,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万幸是家里,说说也无妨。”
两人聊了许久,严瑢伸手去倒茶,视线又落在了严彧腰间的荷包上。这东西从严彧一进来他便见到了。严彧极少带这些零碎东西,小芾棠曾给他做过一个,至今还被他收在柜子里,声称是舍不得用,如今这个倒是显摆得很。
严彧摸着那荷包道:“郡主送的,生辰礼。”
语气不乏炫耀。
严瑢一笑:“我又没问。”
严彧挠挠额角,淡笑不语。
严瑢又道:“你的生辰不是还有一个月?礼物收得倒是早。想要什么,大哥提前准备。”
“大哥送什么我都喜欢。”
说话间门口探进来个小脑袋,小芾棠扒着门朝里望:“大哥、二哥,你们聊完了吗?”
严瑢点点头,百灵一样的小姑娘便轻快地迈了进来,手里捏了张帖子,笑盈盈道:“卫国公府要开初荷宴,适才云熙姐姐亲自送了帖子来,十二分诚挚地邀请我们一道去!”
严彧往年留京时日都不长,并不尽知京中贵府这些路数,遂道:“又赏花?这回是什么名堂?”
严瑢笑着解释:“不过是往来走动的由头罢了。卫国公缠绵病榻多年,其夫人又是个不堪顶事的,世子还年幼,只能嫡小姐苦苦支撑,人情上不免势弱,即便有太后照应着,也属不易。”
“哦,都请谁?”
“具是各府年轻一辈,偶尔也有些夫人借机给自家小辈相看良缘。”
严彧一笑:“那我不去了。”
严瑢道:“我也不去。”
小芾棠急了:“人家云熙姐姐亲自登门递帖子,你们别太过分!”
见两位哥哥都不以为意,她朝严瑢凑过去,扯着他袍袖摇了几下,开始撒娇:“大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有陆海潘江之才,有匡国济时之志,向来是我辈楷模,你若不去,那初荷宴上徒留一干纨绔浪荡子,该有多无趣?也对不住云熙姐姐亲自上门请一趟,大哥说是不是这个理?好大哥,你去嘛,去吧!”
严瑢被她霹雳吧啦一通话说得好笑,捏着她肉乎乎的脸蛋道:“你这夸人的词儿跟谁学得,哪儿来的这套理?”
小芾棠挥手挡掉那只大手,揉着小脸道:“夸你的词儿具是云熙姐姐原话,你瞧瞧你在姐姐们心中地位多高!云熙姐姐热情相邀,你便忍心叫她失望?”
她如此一说,唐云熙红着耳根垂眸娇羞的模样便又在他脑中浮出来。
严彧藏笑道:“大哥去吧,莫辜负了美人一番心意!”
严瑢面色肃然:“事关女儿家名节,二弟慎言。”
严彧笑出声来,自己这位大哥,真真板正得可以!
小芾棠回头看向二哥,似才留意到他腰间多了个东西,她凑过去打量道:“二哥何时有这样一个荷包?还蛮好看!”又微微躬身,招手轻嗅,“装得香料,淡淡的,挺好闻……可我记得你说不爱用这些东西!”
“我偶尔也用一用。”
小芾棠仰望他那眼尾藏笑又毫无羞愧的模样,小嘴一撇,娇声道:“初荷宴你爱去不去,我找梅姐姐一起去!”说完轻哼一声出了门,她就不信搞不定这俩哥哥!
梅香阁里,连枝灯照得屋内通明雪亮。梅爻卸去钗环坐在案前,望着身前一盒子话本子失神。
那是日入时分洛云给她送初荷宴的帖子时,一并送来的。
已是第三批了。
最早送来的那些,多是风月故事,偶有些艳情句子,诸如劲瘦腰身极为用力,尚不算露骨,她当故事读倒也得趣。到第二批时,便颇多技巧,她脸红心跳地读下去,总会下意识代入那个人的样子,宽肩阔背,肌肉贲张,他与她近亲的画面挥之不去,几次湿了小衣。
这次送来的她随手翻了几册,具是图绘,愈发大胆,看得她脸热心慌,慌完了便觉得,得停一停了。
侧头瞥见请帖上那几行娟秀小字,她不免又想,唐云熙这等高门贵女,送书送得如此有门道,必定也是看过的,虞晚也看过了罢?
又想起画舫里那些跟李姌玩到一处的少男少女,具是世家贵胄。
她不免轻叹,来京前他父王和二哥还忧心她野肆不羁,在京中贵女中失了仪德惹人笑去,是以她小心谨慎,倒不知她才是那个最没见识的!
她收起话本子,刚要唤风秀备水沐浴,便见风秀拿着封信进了门:“小姐,家书!”
梅爻接过来看,渐渐脸色便沉了下来。
第61章
梅溯给妹妹传书提了两件事,一是李啠在府上遇刺,护心甲替他挡了一劫,死了两个府卫,而梅溯放那儿的暗卫竟没能将刺客抓住!二是他们的父王梅安,又要打南粤了。
对于第一件事,一时还辨不出这背后的动机,是党争,还是有谁想算计文山,抑或一箭双雕?梅溯只提醒她在京中诸事小心。
对与第二件事,她倒不意外。自她记事起,她父王已数次兴兵南粤,大有不灭不休之意。她一向敬重父王言出必践,他既答应了母妃,即使母妃已与世长辞,可此誓不渝。
因李啠已为庶人,他遇刺的消息七日后才递到京城。刚服了金丹的陛下眼皮也没抬,只淡淡说了句:“那是南境的官司,让梅安看着办吧。”
唯一有所行动的是严彧,他把天禄派去了南境。而他自己也不知在哪忙,已多日无音讯。
风秀见自家小姐闲时把玩着那只玉葫芦,便知是想他,可也没见她再用什么手段,颇沉得住气。
初荷宴那日,小芾棠早早到了梅府,再与梅爻同乘去卫国公府。
风秀伺候着两位小姐登车,巧笑道:“芾棠小姐跑梅府这一趟,可是绕了路呢!”
小芾棠看一眼梅爻,对风秀笑道:“我倒是想随两个哥哥一起,可没办法呀,大哥说衙署有事要晚到,二哥连人影儿都瞧不着,我只能来找梅姐姐带我了!”
梅爻轻斥风秀:“多话。”
马车抵达时,国公府门前披红挂彩,唐云熙姐弟及姨娘薛氏带着人在门口迎客,
已有几府客人先到,府上下人正引着车马去停靠。
见到梅府的马车,唐云熙迎下阶来,一番寒暄亲自引着梅爻和小芾棠进门,礼坐让茶后,唐云熙复去照应来往宾客,梅爻两人无聊便去了府里几处园子转转。
卫国公府要比梅府大不少,造景也是见巧见奢,处处彰显贵气,才转了没一会儿梅爻便暗慨,不愧是太后的娘家,虽当家的势弱了些,门面排场仍十足十地豪气。
那园中满满一池早开的清荷,仙气十足地顶着粉白娇嫩的花朵儿,在微风中摇出满园清香。远见水榭亭里已坐了几个鲜衣玉影,似聊得正欢,梅爻两人便沿着连廊想去瞧瞧。离近了却见多是赴李姌生辰宴的贵女,足下不由得放缓,一时又兴趣缺缺。
小芾棠自是不晓得梅爻所想,她性子活泼好热闹,只拖着梅爻胳膊便往前冲,却听前方隐隐传来一些不怎么动听的声音:
“昭华郡主是最爱玩的,可惜她不在。若她在,能得不少趣儿!”
“她那大婚要筹备诸多,哪有功夫同我们玩儿?怕是以后也无甚机会了!”
“不过听说文山郡主会来,想必慕名而来的世家子弟也不会少,今日也应是极热闹的!”
“哼,蛮风野俗惯会勾人,且她那温婉柔善具是装出来的。你们还不晓得吧,那日昭华郡主落水,实是她推下河去的!这等徒有其表的蛮野女子,没来倒比来了好!”
小芾棠先一步听不下去,几丈外叫道:“你们这样讲,太过分了!”
这一嗓子让亭子里几个姑娘纷纷回头,几人均未料到当事人已在身后,方才那肆无忌惮讲话的劲头立时便短了,一时尴尬地谁都没先开口。
梅爻徐步行至跟前,清冷的目光从那几人脸上一一拂过,停在最后讲话的姑娘脸上。她叫做陆清瑶,是工部尚书的女儿,几个人中,算是最尊贵的。
见梅爻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陆清瑶微觉脸颊发烫。她以往跟在李姌身侧,也是张扬惯了,时常口无遮拦,此时倒也没认错道歉的打算。又想起那日梅爻被李姌逼着喝酒的窘迫模样,觉着眼前这郡主也不过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又能拿她怎样?
梅爻瞧见对面那副不知悔的模样,忽地一笑:“陆清瑶,我来你很失望?你确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又望向其他几人,“大约你们也跟着犯迷糊,那便一块醒醒脑子罢!我是陛下亲封的文山郡主,从一品,阶品甚至在你们父兄之上!”
她敛了敛衽,从容道:“诸位,见礼吧!”
一声落,众人都愣了。
只因昔日里她们与昭华郡主玩在一处,惯以姐妹相称,倒不拘礼节,此前与这文山郡主嬉闹在船上时,她也客气得很,由着她们磋磨玩笑,还输给她们不少银子,未料此时一反常态,竟拿起了郡主的架子!
可她这架子端得也很正常,在场虽都是官宦世家的女儿,却都无品阶在身,正经论起来,是要向郡主行礼的!
风秀见众人干站着不动,只脸色青白难堪,遂冷声喝道:“诸位见郡主而不拜,是倨傲不恭,还是家教无德?是藐视圣威,还是蔑视文山?”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具是一凛,这小婢子呵斥的哪一条,拎出来都叫人扛不住。
而此时连廊一头徐步行来一道颀长身影,白袍玉带,清贵矜持,赫然是康王李茂。
刑部裴侍郎家的小姐裴令容先一步屈膝拜道:“见过文山郡主,郡主万福!”
这个头一开,其他几人立时也便都屈膝施礼,一时问安声四起,虽透着些委屈不甘,却也都不敢错了礼数。”
梅爻看向陆清瑶,一双冷眸盯着她,陆清瑶终于也不甘地屈膝下去,低声道了句万福。
梅爻侧身时,余光也瞥见了连廊中的身影,却只当未瞧见。
她径自往亭中坐了,也不叫人起来,只对着几个屈膝福身的女子道:“今日初荷宴,大家具是接了国公府帖子来的客人,我虽位尊,原也不想讲这些俗礼叫大家难堪。但可想是我平日过于随和,才叫你们忘了尊卑,显出今日丑态。我远道来京,算是客居,可即便是陛下和太后、皇后,也会看在我父王面上照应和包容我,你们仗的是什么,也敢来我面前撒野?”
她身前几位贵女屈腿屈得微微打颤,可这高高在上的郡主不叫起,也只好咬牙坚持。
梅爻又看向陆清瑶:“你说昭华郡主落水是我推下去的,你说错了,我推她做什么?是我叫人将她丢下去的!”
众人具是一愣,没想到她承认的如此痛快。
梅爻又道:“可你们不晓得我为何要这么做,实是因她行事妄悖,欲伤我在先,我不得已才如此,却也只想让她清醒清醒。我原本不必同你们讲这些,之所以讲出来,是想告诫你们一个道理,在场具是高门贵女,非是山野泼妇,还需谨行慎独,否则难保不会招惹祸患,累及父兄!”
一圈人皆俯首受教,不敢吱声。
梅爻又道:“陆清瑶,你当面讥毁尊上,我念你是头一遭,这回便不罚你,可若再叫我听见什么蛮风野俗、伪善勾人之类的字眼,我便要公事公办了!”
陆清瑶委屈不甘地认了错,头也没敢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