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爻却无心思陪他点茶闲话,只道:“殿下有话请明言。”
他抬眸:“郡主如今,连与我闲话几句的兴致也无了么?”
“殿下自己做过什么,当无需我挑明。”
他复低头以筅击拂,缓缓道:“挑明又如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倾慕郡主,所行不过是爱而不得之人的卑微自伤,却未敢妨害君主丝毫,郡主何需生出如此戒备,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话间置托谢茶:“尝尝。”
梅爻望向那黑盏白汤,倒是一手好茶艺。
他先自己喝了一口,又看向她。
她只得端起来尝了一口,却无暇细品,放下茶盏道:“殿下雅韵深致,梅爻却是个俗人,何苦为我生出执念。”
他晦涩一笑:“爱不重不生娑婆,我亦是肉身凡胎,自然免不了俗念。不过郡主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今日约郡主前来,既为表明心迹,也为使郡主安心,话既已说开,只望郡主莫要将我视作淫诡之人,刻意远之。”
他讲得坦白而又诚恳,倒叫梅爻愣了一瞬。
见她不语,他又道:“自然,这也只是我一方之愿,若郡主仍是介怀,我亦无可辩白,竭力退避便是,尽可能不去讨郡主嫌厌。”
似想起什么,又道:“哦,还有我母妃,我所思所行她并非全然知晓,在她心中,郡主依旧是能与之贴心说话之人,她半生艰难,若有冒犯,还请郡主海涵。”
这话真是卑微之极。
梅爻沉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只要殿下言出守诺,我亦不会不识抬举,望我们相安无事,互不相扰。”
他望着她忽地一笑,待那笑慢慢散去,才吐出一个字来:“好。”
梅爻捧起桌上漆盏,将微温的茶一饮而尽,放下起身告辞,开口客气又疏离:“多谢殿下款待,梅爻告辞了,殿下留步!”
李茂目送她一行出去,直到看不见人影儿,才从怀里摸出封信。这信他方才没用上,小郡主到底还是单纯仁善了些,可越是如此,越是叫他着迷。她似一只漂亮的幼狸,虽也有锋利指爪,可到底还是小了些。
从慈恩寺回府的马车上,梅爻闭目浅歇,可风秀晓得小姐并未睡着。她忍不住道:“康王今日可怜兮兮的一番话,小姐信么?”
梅爻睁开了眼。
风秀自北上,每每盯着娇得花儿一样的小姐,便老有种不安,那感觉大抵就像是守着惹人觊觎的宝贝,可自己能力有限,生怕出点什么差池。
她晓得小姐自长大些便不乏倾慕者,只是彼时身在南境,她是蛮王娇宠在掌心的公主,高高在上,除了那个叫小玉的奚奴,倒也无人敢冒犯,她也不必提心吊胆。
此时却不同,来京不足半年,她们大大小小的坑已踩了不少,小姐罪也遭了几茬,那些尴尬和苦楚,是她在南境长这么大加到一起也不曾有过的。而眼前这个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是个皇子、王爷,他再不受宠,其身份地位亦在小姐之上,天然便决定了他若想对她做什么,会有更多资源和手段!
梅爻见风秀一脸忧色,安慰道:“我其实也未全然信他,可只要他不再有之前那等妄行,我也无需反应太过。我眼下质于京中,身系文山,而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也不好闹僵。他此番肯自降身份,连带着将虞妃也拉下来讲,我且认为他是有诚意的吧。”
风秀仍旧不安,却也只道:“小姐心里有底便好。”
梅爻泄了口气:“其实这都不算大事,我近来忧心的是如离,他拿着那个东西,还不晓得要做什么?说起来他在府上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他像大哥……央宗怎的还不到呢?”
第88章
距京百余里之外的盘山道上,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赶路,坐在车辕上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绀青色短打,领口、袖口、腰带上有着夸张又鲜艳的绣花,脖子上还带了只银项圈,头发拢在顶上盘了个髻,绑了根明艳艳的红飘带,那带子随风擦过他漂亮的脸,平添了些灵动和妖冶。
夕阳即将坠山,离着客栈还远,他有些不耐地朝车内抱怨:“照这走法,今晚咱又得幕天席地,顶着星星睡了!”
车内传出个中年人的声音:“别急别急啊,我还有两页便批注完啦,你先赶慢点,稳着点!”
“切!”那少年充满了不屑,“批的尽是些骗人的东西!”
“玉衡你此言差矣,这里面可无一句胡编乱造,具是真实不虚、真情实感!”
“你一个人写出十个人的笔迹来,还说不是骗人?”
“这不过是些生意经,唯有许多人看过,百花齐放,才显得这书馋人哪!”
叫做玉衡的少年叹了口气,望了眼西斜的日头,扯了扯缰绳,让马儿又慢了些。
马车内坐了两人,方才讲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借着最后的天光收笔,转了转略显酸涩的手腕,开始收拾笔墨和晾干的几册书。
他对面坐了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穿一身粗布衣,身材瘦小,坐着也比他矮了一头还多,却是目光囧囧,面色红润。
老人道:“明日便进京了,皎然你在京中落脚之地,可联络好了?”
“好了,不过我更想跟宗老您住!”
“你是个是非人,我自是不怕,可我来京是受邀
,别给主家惹事啦,你住你的,我住我的,入京后分道扬镳,只当不识。”
“宗老您可真心狠!”
“我若心狠,当初便不会救你。”
“其实我如今这模样,旧人也认不出……”
“那也不行!再若纠缠,我这便叫玉衡将你丢下车去!”
“别别,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万一遇上剪径响马,还得依靠玉衡护着哪!”
车辕上的少年呵呵笑道:“华先生,你此言也差矣,你一无钱粮、二无力气,亦不是那娇滴滴的姑娘,便是有响马,抢你做甚?既干不了活,还平白多张吃饭的嘴!”
“你小子竟也学会不吐脏字地骂人了!”
“那不得感谢华先生你?所谓近朱者赤嘛……操!”
“嘿,你怎么……”
“前面出事了!吁——”
玉衡勒停马车,翻身跳下。
华清昼挑开车帘,入眼情形让他和车内老者均变了脸色!
前方几丈外出现了片片血迹,有车辙进退反复,漫无章法,透着急促和慌乱,还有数条拖行血痕,和车辙交缠着消失在路侧。那路一侧是山体,另一侧则是峭壁,不用说,人车都已落下崖去!
华清昼面色苍白,这一幕于他如坠噩梦!
玉衡唰地从靴筒里抽出短刀,警觉地四下探查,朝车内道:“师父、华先生,这里不久前发生过械斗,有些大片血迹还未干透!人和车要是都在下面,怕是难有活口了!”
华清昼扶着央宗下车,俩人朝崖下望去,因天色已暗,下面林深树茂,影影绰绰地瞧不真切。
玉衡在身后提醒:“这等是非地,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师父上车吧!”
华清昼听到招呼,正想拖走央宗,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硌到,低头看竟是个块铜章,拾起细看不由地一惊,西北军的“天”字纹赫然在上!
“什么东西?”玉衡凑过来瞧。
“是西北军的标志!”
“西北军怎的来这?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
“被杀!除非死,否则他们不会丢了铜章!”
华清昼左看右看,“有没有能下去的路?”
“你要下去捞人?”
“若死的真是西北军,便不是小事!”
“华清昼!”
玉衡急眼时才会连名带姓喊他:“你自己什么人不清楚么?这裉节上管这等闲事,还不快走!”
“撞都撞上了,岂能不理?”华清昼也有些发狠,“我行的虽是阴诡之道,不算好人,可于自己恩人也并未冷血烂透!”说完便顺着山路往下跑去。
央宗道:“让他去吧,我们当初救他,不正是看中他还有一丝良知?”
山势不算很陡,只是岩石突兀,枝丫交缠,荆棘遍布,极难落脚。玉衡远远看着华清昼寻了一处相对稳妥的地方,那似是塌方塌出来的一个缓坡,较少阻碍,他敛起袍角塞入腰间,小心翼翼探了下去。
玉衡跑近几步,趁他的身影还能看见,叫道:“我们最多等你半个时辰,找不到人你快回来!”
其实再有半个时辰,他们便能出了这条山路,进入官道,让马儿跑起来,是能赶在天黑透前寻到客栈的,只是被华清昼这么任性一闹,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
玉衡折回去扶着师父登车,又往前赶了赶,在离那塌方不远处寻了个安全地方停下,生了堆火,热了些吃食和水,伺候着师父进食,自己也用了一些。
眼看天光越来越暗,华清昼久去不归,玉衡开始烦躁,朝下方喊了几声,未得回应,便开始骂娘!
央宗从车里探出头道:“你身手好,去扎个火把寻一寻皎然吧,别连他也出什么事!”
“我不去!出事也是他自找的!我得护着师父你,他是死是活,我才不管!”
“别说气话,往日里你伤得下不来榻,他不也毫无怨言地管你拉屎撒尿?”
“那叫毫无怨言?他都快笑话死我了!行了,我去还不行么?先说好,我只找一炷香,太深了我可不去!”
他把那短刀留给师父,自己拎了只小火把,一路喊叫着“花蛇”往林中寻去。
花蛇,是他给华清昼取的外号,花是华的谐音,叫他蛇,是因为他们把华清昼从鬼门关捞回来时,他睁开眼看他们的一瞬,玉衡只觉望进了一条阴冷又戒备的毒蛇眼里!
他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堵着气刚要折回,忽听林中响起华清昼十分吃力地喊声:“我在这儿,快来帮我!”
玉衡寻着声音找过去,便见华清昼背了个人正往上爬。他是真的在爬,背上的人压得他直不起腰,山势向上,他只能手脚并用驮着人挪,他身旁还有个姑娘在扶着,哭唧唧的,时不时提醒他小心。
玉衡道:“怎么回事?这救的谁?”
“费什么话!我背不动了,快帮我!”
华清昼虽比玉衡大,可论力气,他一个文弱书生,实在抵不过一身腱子肉的半大小子。
玉衡举着火把去照,那姑娘下意识偏了偏头。再看华清昼背上的人,竟是个老头,年岁似是比央宗小些,此刻已经昏迷。
“拿着照路!”
玉衡把火把给姑娘,从华清昼身上扶起老人,脚下扎稳将人背上,稳稳起身道:“快回去,我师父自己在上面呢!”
央宗见崖下映出火光,又闻隐隐讲话声,干脆迎过来,见玉衡背个人脚步匆匆,小姑娘举着火把小跑跟着,华清昼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一瘸一拐,似乎也带了伤,却是最先朝他喊道:“宗老您快救人,老先生伤得不轻!”
昏迷的老人被安顿进马车,央宗细看,只见他已面色发青,双唇紧闭,额头、脸颊都有擦伤,身上也片片血迹。他又看了眼一旁的姑娘,与玉衡差不多的年纪,眼睛红红,一脸焦色,泪水、血水在脸上和了泥,身上也沾了血。两人衣衫虽都破损不堪,可观材质样式,却非普通人家所穿。
华清昼紧着补充,声音有些激动:“宗老您可知他是谁?他是大齐一代国士容崇恩老先生!这位是他的孙女容桉,那些西北兵正是护送他们回京的,却遭了山匪,他们连人带车翻下崖,侥幸捡了条命,只是……”
“先不说这个!”央宗挥着手打断,“你去车尾取我药箱来!”
听闻老人家要施救,容桉立时双膝跪地,重重叩头,带着哭腔道:“多谢先生救我祖父!”
央宗一边搭脉,一边道:“起来说话。你祖父他有肺疾未愈,该用药养着,可还有药?”
容桉摇头,忍着哭道:“药在车上,细软都被劫了……”
“把他上衣褪掉,我看看外伤。”
小姑娘又紧着去帮祖父解衣,玉衡在旁搭了把手,衣服一掀开,腹部竟有条半尺来长的伤口正冒着血,是利刃划伤,央宗看了,所幸伤得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