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去了趟邙山,那是皇亲国戚及诸多权贵们的埋骨之所。她的外祖父李明远躺在那里,母亲在守陵。
陛下不准废后李羞月见任何人,她眼下是何光景,扶光并未亲见,只使了钱财,询问伺候她的宫人,答复是每日两餐,每餐两菜一汤,食量尚可,用度也齐全,身体尚好。
扶光掉了眼泪,她晓得这不过是宽慰她。
昔日李羞月曾罚一位长使守陵,那长使身子强健,也未熬过半年。受罚之人,餐食潦草,剩菜剩饭是常事,何来好胃口?冬日少碳,夏有蚊虫,且陵墓阴湿,潮气入体,人身精
气日渐消耗,结局可想而知。
她留了些银钱、吃食、衣物及日常用度,心绪空凉地离了邙山。
路上起了风,彤云压暗天色,归巢的鸟儿们扑簌簌地从头顶飞过,钻入哗啦啦被摇响的茂林中。
扶光心头一片荒凉。
母亲,哥哥,心爱之人,无一可托,她觉自己如今亦是这邙山中的一缕残魂。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雨点开始往下落,带着泥土气。云琅要撑伞,她不要,便淋着进了门。
方进垂花门,她又想起如离。
以往她责他没规矩,他有阵子便哪儿都不去,乖乖待在府上。她外出回来,常常一到垂花门,便见他笑眯眯候在门口。
如今门口,只有两只石狮子。
她又觉是自己一个人太久了,才会生出诸多妄想。她也不过才二十岁,花开奢靡,却无人赏,只一日一日,在空无人至之地走向凋零。
沐浴后喝了暖汤,她神思昏昏地睡了一觉,梦里终于见到了梅敇。
他站在玉华别院的乘云阁里,玉树临风,引她看满园春色。园中造景奇巧,心思漫布,悉数出自他手。
她一寸寸打量他,竟是一寸寸与如离比较。
他自是比如离好看,好看到她觉得杳如明月,触手不及。
似是觉察到她混乱不定的心思,梅敇明媚的眉眼暗淡下来,不无悲伤地望着她,一眨不眨,继而身形也开始涣散,她慌了。
她去抱他,抓扯,哭喊,试图留下他,却终究两手空空。
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光亮了些,暑气还未回归,竟有些秋凉之意。
云琅进来道:“公主醒了,做梦了?”
她嗯了一声,又闭上眼,还未从莫大的酸涩中回神。
“司隶校尉左淳大人求见公主,已候了一会儿,您若不想见,奴婢便去回绝?”
棘虎来了,不速之客。
她没睁眼,只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
“父皇的人,见见吧……你帮我更衣。”
棘虎已等了小半个时辰,茶一口未喝,板板正正坐在椅子上,极为规矩,也极有耐心。
扶光看着他见礼,直白道:“左大人到访,所为何事?”
“回公主,臣为查一人而来。据案犯交代,昔日端王府上有位擅长书画的华先生,乃由公主引荐,臣想请教公主此人下落?”
扶光面无表情看着他,左淳与她对视一眼,只觉那眼神中带着一片死气。
“左大人是奉旨问话么?”
“并非。”
“算审讯?”
“臣不敢!”
“那无可奉告。”
棘虎不甘心:“公主可知,此人极善模仿他人笔迹,或涉及……”
“送客。”
扶光声音淡淡,并未着怒,仿佛一句随意之语。
云琅道:“左大人请回吧。”
左淳其实有预感她不配合,只是该走的过场还是要有,却也并非一无所获。在波谲云诡的局势和案件中浸染久了,他极善从微妙的表情中捕捉不易察觉的信息。
方才七公主虽态度冷冷,一个有用的字都没讲,可在他提及华先生善仿人笔迹,或涉及李啠谋逆案时,她眉峰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这让棘虎觉着华先生多半不清白,而扶光定然也是晓得的。
左淳施礼告退,出了公主府,一声哨向,便见几个隐在暗处的男子闪身出来,他吩咐道:“给我盯死了公主府,便是个苍蝇飞出来,我也要知晓它去吃哪坨屎!”
左淳走后,扶光面色依旧如水,云琅却气得不行,恨恨道:“这些整日不是抓便是杀的糙人,具是没心的!如今只剩下公主一人,也不得安生!”
扶光并未理会她的恨骂,只轻飘飘出了偏厅,往书房而去。
那张桌案上,还摆着数日前的文墨。
当时如离回府不久,她决定要对他好一点。之前见过他的字,极丑,她曾笑话连马夫都不如。她不理解他明明见识尚可,字却写得一塌糊涂。
他受了嘲笑,偶尔闲了便来描几笔字,眼下桌上还有他的大作。过午的日头斜斜照进花窗,将光影投在当中那张宣纸上,那上面字大大小小,写满了“扶光”。
她看了一会儿,把那纸卷了卷,收进了一旁的放字画的瓷缸里。
继而又去翻找架子上的书册,翻了一遍,又翻一遍,然后便愣了。
那封信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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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笺斋里,唐云霄正跟几个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找书,朝小伙计嬉笑道:“你这些也太素了,爷们是看这些的?”
小伙计解释:“实在是没有新货呀!”
想想又道:“其实那些风月本子,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些书生小姐,叔侄翁媳,不是磨镜便是分桃,翻多了也无趣,不若寻些旁的来看。我店里新到些山川游记,嘿,那天南海北的风光可有趣多啦!”
一位小公子朝小伙计脑门不轻不重戳一指头,笑骂道:“你还管教起爷们看什么书来!”
身旁几个人也跟着一通吵吵,小伙计一个劲儿讨饶,请求几位爷小声点,别吵到楼上贵人!
唐云霄道:“谁在楼上?”
说话间便见楼梯上下来个女子,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她似是打量他们几眼,足下未停出了门,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唐云霄道:“那便是你说的贵人?谁呀?”
话音方落,门外忽然一阵嘈杂,唐云霄看去,便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群司隶兵,已将这座书肆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唐云霄认识,是酷吏棘虎手下伥鬼张淮。
唐云霄见出不去了,索性喊道:“怎么回事张大人,要干嘛?”
“呦,这不是唐小爷嘛!”
张淮一脸笑地走进来,嘱咐道:“小世子您和兄弟们先靠靠边,等我们拿了人,您几位爱干嘛干嘛!”
唐云霄纳闷:“拿人?书肆里拿什么人?”
张淮也不理他,扭脸朝着身后执刀兵隶高喝:“给我搜!”
小伙计想喊,还未开口脖子上已架了把刀!
一时间店里兵荒马乱起来,一拨人冲向楼上,楼下的翻箱倒柜,查找所有能藏人之处!
不多时楼上冲下来一个兵隶,禀道:“大人,楼上无人!”
张淮逼近一脸惧色的小伙计,问道:“方才从你店里出去的那个姑娘,是来见谁的?”
小伙计结结巴巴:“没、没见谁,她来找书的!”
“放你娘的屁!”张淮冷笑一声,他身旁执刀的兵隶手一紧,小伙计脖颈子便冒了血珠。
张淮再次道:“你几个脑袋敢糊弄老子?快说,人呢!”
“谁、谁呀?小的实在不知爷们在找谁?”
“还他娘装蒜!华先生!快说他在哪儿?”
小伙计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华先生我都两年多没见了,实在不知他在哪儿……”
“你骗鬼呢!两年不见主人,你这书肆是怎么开的?”
“华先生本也不管经营的事,管事的是周先生啊!”
“周先生在哪?”
“前几天说去外地收书……大人,我只是个前台伙计,主家的事我实在不知啊,您饶了我吧!”
张淮没理会他聒噪,亲自上楼查看,那楼上是几排书架和一间休憩室,几眼看全,却无可藏人之处。他又仔仔细细检查了墙壁和地板,确认无暗间、夹层,不禁懊恼人没抓到,反而打草惊蛇,回去该如何向他那主子棘虎交代。
他懊恼不已,觉得该在那帷帽女子在的时候冲进来,可棘虎说不要牵连公主府,他便只能等,可等那女子走了,目标也没了!
张淮困惑又无奈地带着人撤了出去,也没都撤完,留了暗哨盯着这里。
唐云霄买书撞上这么一茬,已没了心思,又见张淮走时脸色铁青,晓得事情不简单,怕自己沾惹上事,少不得姐姐担了麻烦,还得收拾他,遂想着还是先回府去。
唐云霄的马车停在书肆一角,一上
车他便愣了!
车里已先有两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梅府的凤舞,在千金坊一拳揍晕,将他扛回去的那个玉面护卫!
凤舞那一拳多少让唐云霄有了点阴影,他此刻一只脚刚踏上车辕,看着里面凤舞那张脸,车上那只脚便想撤下来。可还没等有动作,便有只大手探出来,一把抓住他前襟,用力一提,硬生生将他薅进了车里!
唐云霄结结巴巴:“你、你……”
凤舞催促道:“快走!”
唐云霄只好让车夫上路。
他打量车上另外一人,三十来岁,文弱书生模样,只是眉眼间似又带着些狡诈。凤舞不介绍,他也不敢问。
沉默了一会儿,唐云霄突然福至心灵般朝那人道:“那张淮要抓的人,不会是你吧?”
那书生正是华清昼,唐云霄不认识他,可他对唐小世子还有些印象,遂对凤舞道:“你是卫国公府的人?”
凤舞不屑道:“只凭你这脑子,逃到这会儿没被抓真是命好!”
“那你是谁?怎的会有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