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天雷滚滚的大风波,便这么藏风吞云地暂时按住了。可谁都晓得,雷霆恩威还在后头,待到御批降下,还不知哪重宫阙生烟尘,但总归是高台既倾,朱轮华毂一朝覆,门下车尘散如雪。
第109章
含元殿的朝会散了,来时兴冲冲的人们,蔫头耷脑地各回各家。
严彧抱了那只玉匣,本想送梅爻出宫,还没出殿门便听高盛在身后喊道:“严将军留步,陛下请您稍后片刻。”
又对梅爻堆起笑道:“今日叫郡主受委屈了,陛下有旨,让礼部陆大人陪郡主去使馆。”
一旁陆清宸上前道:“陛下给南境的回礼已备好了,我陪郡主瞧瞧去?”
梅爻便知这是给她派了个监工,她就说陛下也没那么大度,容她独自去叙旧。
她应了声好,便见陆清宸从严彧怀里接过玉匣,抬手道:“郡主请。”
严彧欲言又止,终是看着两人出了殿去。
高盛轻声安抚:“放心,陛下说不追究来使,君无戏言。只要来使不再惹事,这茬便算过去啦。”
严彧道:“陛下留我何事?”
高盛瞄着人走了才低声道:“你可是又调动了黑龙卫?”
“陛下知道了?”
“这能瞒得住?”
严彧挑眉,也不怎么在意。
高盛不放心地嘱咐:“你等会跟陛下好好说,可别由着性子顶撞。”
他随口应道:“好。”
李琞已经回了含元殿后面的偏殿休息,方才经历那场风波,他此刻躺在罗汉床上,仍觉气血翻腾,张天师伺候他服了药,正一下一下给他揉肩。
李琞闭着眼,闻及走近的脚步声,摆了下手,张天师退去了一旁。
他朝严彧道:“你如今是愈发胆大了!上回调黑龙卫,就为绑架李姌,这回又是冲谁呀?”
严彧原地站了一下,撩袍下跪,倒也直言不讳:“李茂!”
李琞龙目凌厉,逼视他良久,见他不躲不避,亦无愧色,耐着性子道:“李茂跟李享,朕已命人在办了,过几日便下明旨,你还折腾什么?”
见他迟疑,李琞又道:“黑龙佩是朕给央央的,她又给了你,原是个信物,可你倒好,一而再地调动朕的暗卫,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能不能消停些?”
严彧打量着陛下神色,眼里都是血丝,疲惫超过了怒意,似是很嫌弃他这个惹事精。
其实他绑架李姌那次,也并非全是恣意妄为。陛下有意敲打李晟和李享两方势力,而裴天泽回来了,禁卫这种关系陛下身家性命的要职,必不能再让怡贵妃攥在手里,是以李姌失踪成了禁卫洗牌的契机,这也是陛下默许的。
可这回确是他自作主张。
他重重叩了个头道:“陛下今日在含元殿烧
毁的黼黻阴鉴,只有一本为真,其余具是臣伪造的!”
李琞龙目陡然睁大,刚要开骂,便听严彧又紧着道:“但李茂私藏百官罪证,此事千真万确!那本真的,便是臣从他书房暗格中取的!臣亦是不得已才兵行险招,为的是逼出真的!”
“所以你让黑龙卫去盯康王了?”
“是,他见搜出东西,必然会去查看真本。臣本可以调府卫、西北军,或者找左大人借兵,可都不如陛下的暗卫更合适!臣既然调了暗卫,便没打算瞒陛下,黑龙卫对陛下忠心耿耿,消息更不会外泄,还望陛下明鉴!”
李琞盯着他默然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严彧跟他对视几息,把黑龙佩摸了出来,一脸视死如归道:“若陛下责臣妄为,收回便是,要怎么罚,臣也谢恩!”
说着双手捧着龙佩举过头顶,磕了一个。
李琞盯着他捧龙佩的手,眼前闪过两只抓着龙佩玩耍的小肉手,那小手尚没龙佩大,如今那双小手,掌心和指腹尽是厚茧。
张天师悄无声息站到了李琞身侧,轻声道:“陛下,黑龙佩虽是先皇后给严将军的最后一道护身符,可它眼下护的,是您的江山。”
李琞深吸口气,缓了缓道:“罢了,你起来吧。”
高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毕竟对皇子下手,不同于绑架李姌,心重多疑的陛下必然会忧惧特权膨胀。
他笑眯眯过来凑趣:“老奴瞧严将军这‘先斩后奏’,可不就是您当年教导‘当机立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这孩子学得太实在了……陛下用茶。”
李琞接了茶盏,哼了一声道:“你们倒都为他说话!”
又见严彧捧着龙佩杵在一旁,说了句:“东西收好。”
严彧眉峰微扬,唇角漾出一抹笑。
这厢虞晚抱着话本子,去找她的庶妹阿梨。十四岁的小姑娘,是他父亲外室所生。她母亲容不下这对母女,一直便进不了虞府的门,前几年他父亲还争上一争,这两年倒也认了,另寻了处僻静宅院安置她们。
阿梨单纯,对虞晚这个嫡姐的讨好中,还带着崇拜,虞晚便时不时关照一下她,也算玩得来,有几次还带她去康王府开过眼界。
她本想给阿梨送几册消遣之物,可刚拐弯便愣了。
僻静的街巷里,几个陌生男子正从阿梨家出来,具是眉眼冷峻,一身肃杀。其中一人抱了只箱子,还有人正擦剑上的血,收入鞘中!
她吓得闪到一旁,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直到人走得看不见影儿了,才敢朝着那院子跑去。
一进院门便呆了!
那院中横着几具尸体,统一的装扮,是康王府的府卫,其中一人她认得,是她那表兄康王的近侍,静檀。
她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从未见过此等血腥场景,一时呼吸急促,腿软,又觉有什么东西从胃里往上顶,想吐。
抬头,见那屋门大开着,一只翻倒的矮凳横在门口。她双股战战地穿过几具尸体,待迈上台阶,见到屋内景象,却再撑不住,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屋内,她的父亲、外室王氏、庶妹阿梨,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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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梅爻由陆清宸陪着,去礼部见了给她南境的赏赐,除一些北方特产丝绸锦缎、玩物,再便是经书和一些钑戟兵器、弓矢櫜鞬,倒也满满当当装了一车。
她垂首轻笑,大齐的皇帝,无非是在怀柔远人、昭示威仪。
她那表情没有逃过陆清宸的眼,到底是一个桌上吃过饭的,他也不来虚的,无声一笑道:“例行如此,郡主不必多想。”
她循着礼数道谢:“我代南境,谢陛下赏赐!”
车马仪仗一路开往使馆,御街上遇到了七公主的车驾。
梅爻和陆清宸下车见礼,扶光隔帘对陆清宸道:“陆大人,容我同郡主单独讲几句话。”
陆清宸应了声回仪仗旁等候。
梅爻登车,见大哥也在里面。许是见了亲人,她在宫里被关遭辱的委屈,一时竟冲得鼻头泛酸。可思及此时场合,又生生忍住了,只道:“怎么你两个都出来了,身体可还好?”
她那藏了委屈的模样,自然逃不过梅敇的眼,他还像哄小孩般去摸她的头,安慰道:“没事便好。到底是长大了,历练了,不似小时候,一点不如意便哭天抢地。”
他不哄则已,这一哄反倒叫她红了眼眶。
李幼彤一边给她擦泪,一边道:“城门口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我本来是要进宫的,奈何巳时后陛下封了宫门。我打听了你在里面还算安好,这才稍稍安心,来这里候着。”
梅敇笑道:“她为打听你的信儿,连一贯看不上的那个裴家人都去求了。”
梅爻想起玉贤庄那晚,扶光趾高气昂怼裴天泽,今日倒是因她的事低了头。她软声道:“让彤姐姐挂心了。”
“不算什么。今日这一闹,陛下可有详细说法?”
梅爻摇摇头:“这场祸事牵扯人太多,殿上那等场合,想来也不可能即刻颁旨惩处,只着人审办,想是过些日子才有决议。不过这期间,所有涉案之人,都被禁足、停了印信,也包括我。待我从使馆回府,也要关一阵子了。”
李幼彤先是叹气,又冷笑:“我这位父皇,手段一贯如此,这乌乌瘴瘴的朝局,他比谁看得都清楚。我母亲、四哥是如何倒下的,我这两位斗得乌眼鸡一样的五哥和九弟,大抵也逃不脱类似的结局。他眼里,只有先皇后……”
车厢里有片刻安静,两个梅家人也不好置评。
默了会儿,梅敇道:“说正事,我来是要你带我进使馆,我要见见梅煦。”
梅爻意外:“你不是不愿再碰旧人旧事么,怎么要去见他?梅煦哥哥亦是心细之人……”
“无妨,你直接说我是七公主府的门客便是。我是听说十万南军陈兵台海,要打巫国,我在那边待过,有些情况想跟梅煦说说。”
“你还是放不下……”
“只是不想南军有无谓的死伤罢了。”
“我今日在宫中,闻及陛下已经有意调兵助父王剿海匪了,当地兵将当是更了解吧?”
梅敇一时顿住,却听李幼彤道:“无需顾忌我,我对朝局没兴趣。”
她此言一出,梅爻立时便明白,大约大哥想提点的,除了海上巫匪相关的事,多半还有朝廷派去打援的“友军”。
她一时觉得,大哥和扶光这对儿,比她和严彧还难,若大哥只是如离还好,换种身份,难免要有一方委屈。
她应道:“我明白了,那大哥便跟我同去吧。”
第110章
雨声淅沥,檐角滴水成帘。
扶光隔窗望着灯笼映出的雨幕,一时思绪沉沉。南军陈兵迫境,他父皇自是不安,她的心上人号称要远离前尘旧怨,却终不似讲的那般淡定。
戌时已过,他还没回来。
她一时忧心他的病,一时又害怕他有何决策——她虽不关心朝局战事,却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那种灵魂被挖掉一块的空落。
手边一壶蔷薇露已见底。
自如离来到她身
边,她只有一次这样喝过,那一次她差点忍不住——以前倒是常有,想念梅敇到睡不着时,便常常借着酒意倒去。
外面雨势渐大,霹雳吧啦砸着瓦檐和石阶。
她喊云琅:“备车!”
云琅一怔,明白她要去接人。见她喝得脸颊潮红,双目迷离,紧着劝道:“哪里需要公主亲自去,奴婢让人去接应一下!”
“还是我去,使馆那些人也都是悍匪……”
她说着便要出去,似是忘了身上还穿着寝衣。云琅劝不住,拉扯间有婢子来回话,说央宗让玉衡去接了,她反应了一瞬才消停下来。
梅敇踏入扶光院中时,风雨正猛,虽手中有伞,衣衫也被打湿了一片。他在廊下站定,瞧见殿内烛火摇曳,那个又骄纵又痴心的姑娘果然没睡,她倚在案前,素手执盏,已不知独酌多久。
云琅最先看到他,面上忽地一喜,刚要讲话,便见他比了“嘘”声。她心领神会,朝公主说了句什么便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