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荣丝毫不曾压低的声音里含有恶意的任性,香墨只有暗自苦笑。话一出口,偷溜也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出宫。
所有人几乎同时不动声色地侧目看竹帘后李太后看去,李太后的面色到底变了变,已经不大好。
紫檀槅扇上凸凸棱棱的雕花,无数的光,透过窗,落在地,碎星一样撒得封旭满头满脸。他只能纹丝不动的跪在那里,眼直直看着前方。面前是尊案的苏绣蓝缎桌帷,捻金线绣成博古云的繁巧花样,朱红牙子上坠如意流苏,年头久了,便是每日有人清理,仍永远沾有浮尘。
夏荣冬枯,朝生暮死,连一个物件都难逃灰败,如意万年的寓意便也有些荒唐可笑了。
封荣的手仍紧抓着香墨,指尖微烫,袖滑落下,露出的腕上堆叠杂乱,以佑平安的金丝如意结,缠上了包金修补玉镯。看到玉镯香墨脑袋里轰地一声,依稀似一桶热油,直直灌顶而下。霎时皱了起来,心灰地道:“万岁说好,自然就好。”
说完,手自封荣紧笼的手指中,一点点抽出。
封旭蓝眼微敛,暗孽渐生,豆大的汗如热油顺着脊背热辣辣地往下淌。
耳中渐渐没了声音,似失聪一般。天地间就只剩了他一人。
他就一个人在这世上挣扎了十二年,不论狂风暴雨,不论痛苦疾病,总要独自承受。这种孤独,绝无间断,他熟悉如同自己眼中渐渐转变的颜色,熟悉的就像自己额角伤痕的形状。
院判终于取了封荣的血,跪在牌位前,颤抖着手,将两个青玉碟子里的血,混在了盐水碗中。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案上香烟如飞龙之翼,龙舞欲腾。李原雍和陈瑞的额角,都见了汗。李太后也禁不住向前探了探身,想要看的更仔细些。
只听“咚”一声轻响,圆润的血滴落入盐水中,交错而过,就在所有人眼中花瓣似的忽地盛开,转瞬就融在了一处。
似有人在后背使尽全力一推,封旭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几乎跌坐在地。太阳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斜,在金砖上颤抖。
仿佛过了很久,院判这才颤颤站起身,眼睛默默一抬,才看见,李太后目光犀利透过一汪清水似的竹帘,森冷的注视他。
院判的心“唰”地一下,停跳了一拍,不敢多看。额角都是细密的汗,不是不抖,可再抖也不敢打了手里的碗,不情愿地艰涩的迈步转身来至几位朝臣面前。
“血是溶的,是青王!”
“是青王。”
“青王……”
朝臣的声音犹如乱麻交织在耳中,已满额冷汗的封旭感到一丝活络,微微苏醒了些,嘴唇下意识抿了抿,竟是微咸微苦的。
他任由这些声音乱下去,理顺不清地乱下去,乱到及至,才渐渐从半梦半醒中脱出身来。眼中真正看到的,只有面前尊案上垂挂的宪帝画像。
腿早就麻了,胳膊也被压得血液凝滞一般。被搀扶站起,忍不住抬起头。殿中圆顶上龙云万状,宝相明红,只是一瞬间。记忆中无数的景与人流转,在身边疾驰掠过,他清晰记得那有一个极动听的名字,叫做海漫天花。
目光转到御座,那女子紧邻御座,一身艳紫的衣裙,群上蔚蓝的一簇花,顺着光一点一点地晕开,璀璨艳丽得叫人不忍逼视。封荣只静静歪头看着,乌纱折角的翼善冠都侧到了一边。
脚下明明是桐油浸的金砖,却似如踩在棉絮上,封旭脚步起起伏伏,朝着天子的御座走近,每近一步,胸口就不安分地紧缩一下。跪了下去,躬身跪拜时,掩在袍袖下的手指颤抖得厉害,音调却出奇的平静:“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一出口,心反倒定了,瞳子中便燃起凌厉蓝芒,
“王兄,请起。你是炎龙之脉,朕的骨肉血亲,不必如此大礼。”
话是这么说,可封荣纤细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则不配合的在雕龙的扶手上随意叩出一串响动。
封旭掩去神光含敛,才抬起眼,最先看到的只杏黄暗花四合如意纱袍的下摆,一团狰狞欲出盘龙的图案,血线刺成两枚龙目。
然后,正对上大陈皇帝那一双清澈无尘的桃花双目,含着隐约笑影。
手指依然叩击着扶手。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我,改文等于重写。写文的朋友,记住啊……
转
烟雾穿过竹帘的缝隙,被割成极细的丝,支离破碎。沾染着浅翠的烟,冷冷勾勒出李太后扬起端丽的眉目来,她微微一笑,似耐不到封旭的见礼,起身道:“入宗牒还有分府的事,我都不懂,你们和杜阁老商量着办吧。”
午后总有风起,坠了赤金流苏的竹帘竟被掀上一角来,封旭忽然心觉有异,放眼一扫,见那灿烂华彩的翟衣缓缓住,李太后转眼瞥向封旭,盛妆端凝面容,棱角分明的美丽唇边,向上弯起,不深不浅,恰是一抹轻蔑的笑。
那眼神封旭是知道的,像泱渀沙漠的月亮谷潜伏,见到了活人时的饿狼。
竹帘片刻便又放下,帘子内人去楼空。
封荣也起身去了。
又一次俯身恭送御驾之后。
封旭沉沉站起身来,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个笑话,半晌不动,就只保持着那个姿势。
他想,自今日起,便是青王了。
可又好象只是迷糊中的一个梦,梦里那女子音容依然历历在目,未语先笑:“我们一同去陆国,”
他系于梦中时,朝臣们将他围绕起来,一一施礼。他神色端穆,谨慎的回礼。几名老臣心里不禁对赞誉有加,如此知进退,比皇座上那喜怒无常的主子好上太多。
唯有李原雍愤愤草草一揖,随着李太后去了。
香烟袅袅,一片庄严肃穆里,陈瑞也上前行礼,棱角分明的唇边难得清晰浮现笑意。抬手揖礼时,封旭就看见他仍被白布包裹右手。
他安静的站着,然后,一个恍惚,就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拆散了线绳的傀儡人偶,思绪渐渐凝滞。除了满眼除了血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血,并不是今日,今日的才区区几滴,覆不住他的眼。那是自漠北回到东都时,遭遇暗算时所受的伤。封疆回京,祖制随行兵马不许超过四百。于是,就几乎成了暗算的良机。
陈瑞征战沙场多年,按例绝不会如此轻易的受伤,可是,一柄刀避无可避的披到封旭的面前。
那时候陈瑞手中的战刀,早就掷丢了。
生死的一刹那,陈瑞用手抓住了那柄几乎夺了他性命的锐利锋刃。血自骨肉之间迸溅出新鲜的血,看去,倒和那火桃花随风满天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铁腥气味,多了那种翻飞的凄丽。
陈瑞却不以为意似地抬手抹抹脸,面上拖下一条稠红,无关痛痒的模样。
可事后他知道,这伤口几可入骨,只要再深半寸,陈瑞的手就不保。
“青王。”
陈瑞的声音颤抖,揖礼的手却稳健得像铁。
他不必回拜,只微一颔首。仿佛牢牢粘黏的唇,吃力裂开,唇齿里就似像含着一块铁,不可抑制的泛着血腥味,抵着咽喉:“将军。”
内侍呈上净水,伺候封旭洗干净手,小心用丝巾把指尖最后一滴水也擦干净。然后,在尊案的优昙钵华炉焚上三根新香,安静的礼拜。
这是滴血认亲的最后一项,然后就完成了他成为青王的所有步骤。
朝臣们相继行礼去了,奉先殿内就只剩下了封旭和陈瑞。
此时艳紫蓝花的影方环佩珊珊地走上前。
她一步步靠近,身形轮廓如同从沉沉的水中缓慢浮上,一点一点的清晰。在封旭和陈瑞的眼睛里,烟雾慢慢消融,心中皆不禁有一部分收紧了。
她福身一礼,晨昏的微黄光抹了脸上,好似风霜痕迹。道:“青王。”
封旭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就崩散了一地。
这一刹那,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恍如是灌饱了雨水的泥土,春笋一个接着一个冒将出来。
封旭最隐密处突地惊悸,他不能再想,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青王了吗?”
多少人事难险,到底是咫尺天涯。
香墨双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转身时,嘴唇边忽地不自觉淡淡地笑了。
可是,离弦之箭,绝无追悔。
李太后出了奉先殿,一直上了步辇都是笑意盈盈的。回到了康慈宫,李嬷嬷向来熟知她的脾性,忙上前搀扶她落座,却不敢开口。
侍婢呈上茶,李太后安静的托着。
暮春四月,绿叶更肥,而红花残瘦。窗纱支起,清晰可见廊下庭院中在一架子淡到发白蔷薇,像失了血色的唇。原本的杜鹃都萎谢了,唯有一株凝紫的颜色花期尤其长,不动声色,眼见着春光渐老倒,似不知道如何收场一般。
上好的哥窑梅子青,釉色晶莹纯净,宛如翡翠。握在手中,虽装的是凉茶,但温润的感觉指间蔓生起来。
李太后敛了笑,冷了眼,便爆出几欲咬噬的狠意。
偏偏此时李原雍就冲了进来。
“太后,我以为你已经打点好一切,万无一失了!”
李太后袖子掩了嘴唇,轻笑:“我是打点了,可是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她稳稳端起茶盏,太平嘉瑞茶,贵就在于茶色极白,梅子青翡翠如泓,茶香袅袅中,恰使盏如茶。这样优雅的意境,终究掩不住意难平,笑阴狠愈烈,眼梢处渗出一点绯红,透着睚眦欲裂的狠煞,镇的李原雍倒吸了一口冷气。
青王……
李太后眼前忍不住浮起的是那个胡姬,迥异与陈国女子的异域痴缠,何止是一点的手段。往日的陈王府,桃花似火柳如烟,烟岚成一层雾霭霭模糊,她的夫婿,陈王和那个胡姬早画粱间,轻怜蜜爱,对对飞春燕。
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那个孩子毁了胡姬步步精心而来的一切荣宠。可是,陈王,锦,说:“这是我的长子啊。”
长子……那两个似乎清晰又模糊异常的字眼一个个,跳入她的脑中。
眼里雾霭诡异地飘散游离。陈国的皇室,从来重长不重嫡。那个孩子普一出生,宫内恩封嘉赏便源源不断。待到满月时,甚至常年深居宫中的英帝,也破例驾临陈王府。
时值冬日,十二月里的第一场满天飞雪,陈王府六进十二道敞开的中门破天荒的大开着,御驾仪仗迤逦如潮。
英帝却不过是一件玄色便袍,将那个孩子抱在怀中,面上浮出难得一见的慈笑。她,只能小心翼翼的赔笑垂首。
那时,谁曾记得她刚刚流逝了第二个孩子,凝固的仿佛成型的浓黑暗块,不曾对他们有任何意义……
她猛地一震,双手登时一个颤抖,眼中浮起影瞬时崩溃打散。茶盏“哗啦”一声泼溅了一地,青绿的毯上水渍急速扩散,看着好像透明的血泊。
李太后发髻上的步摇凤尾璎珞,极长的流苏直垂到颊畔,犹在珊珊作响,珠声清婉。
李太后深吸口气,这两天已经连打了两个茶盏,到底是失态了。
再抬头时,手肘随手撂下桌上,以手托腮,终于浮起一缕真正笑意:“他是青王又如何?终究不是皇帝!祖训亲王不得过多涉政,很多事,还是在我们手里!”
李原雍这才面色稍霁,尔后,狠狠咬牙道:“青青那贱婢?”
李太后不答,只轻轻一笑。腕子上一环玉镯殷红如血,衬在脸侧,刻痕深重的脸颊隐隐如架上的白蔷薇,失了血色一般。
窗外,比满园杜鹃蔷薇还要馥郁是一颗香樟,暮色的光自浓荫的树叶间透出,像极了李太后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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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的太阳总是灿烂至不可思议的程度,仿佛将息的红烛,爆出燃烧得最烈的一株灯花。
香墨出了奉先殿,陈瑞紧跟了上来。知道他在身后,香墨脚步缓了缓,但并未停下。待香墨随侍的人识趣躲远了,他才低声道:“还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