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娘都好好应下了。
然后,她才拎着王婆婆准备的点心盒子,准备去找徐承儿,一块去窦家。
在礼数上,王婆婆从来不会失礼。你来我往,才能处成交好的人家,若是常常占人家便宜,纵然对方有钱,心里也不免嘀咕,有时候差的不是那一点半点的吃食,而是态度。
王婆婆深谙人心,这点就做的很好。
元娘倒是要差一些,但她行事有分寸,也不是贪心的性子,总归是不会惹人讨厌。人家不给她的,她不会多看。
她转身小跑离去,朝着王婆婆摆手。许是心有灵犀,元娘才到徐承儿家小门前,徐承儿刚好就推门出来,徐承儿也带了东西,却是她阿翁酿的酒,这回的酒新奇一些,说是用肥肉酿的,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两个小姐妹一见面就笑盈盈的,手挽手一块走,哼着调子,说笑闹腾。
王婆婆看着二人的身影,摇头笑着,纵然她不说,心里却喜欢年轻的小娘子凑一块的活泼劲,多好啊,她老婆子瞧着心里都多了点生气。
横竖窦家不远,就在巷子里头,也不能出什么事,王婆婆看了两眼,最后进屋去了,趁着年岁小,就该好好玩,做些没什么用的闲事,穷乐呵,等到老了,看什么都没趣。
她叹了口气,迈着因年岁渐大,而有些肿胀的小腿走回去。虽然她做事还是利索,背影却多了点日暮蹒跚的意味了。
与王婆婆的慢悠悠形成鲜明对比,元娘和徐承儿走在道上,时不时伸手戳戳对方的脸,时不时再多一下,动作可多了,又灵活,嘻嘻哈哈,就没有不哈哈笑的时候。
但这份轻盈雀跃的笑,在片刻后,显得过于突兀。
元娘扯了扯徐承儿的衣角,人呆呆看着前方,“承、承儿,那不是于娘子吗?”
“还有阮大哥。”徐承儿也跟着眼神发怔,木木呆呆的看着,反应不及,“这是怎么了?”
不怪两个小娘子骤然反应不及,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是眼前景象,着实怪异到吓人。
素日最重视礼教,失礼比失命还难受的于娘子,此时像个泼妇,可劲地敲着窦家的大门,眼里布满红血丝,神态近乎鱼死网破的癫狂,大喊大叫,因为极少出门,而白皙如雪的肤色,使得她这一刻看起来脸白得像鬼魅。
“出来,姓窦的,你给我滚出来!”
“几年前,我是如何说的,你全然忘了吗?”
“你我两家是仇人,你却想骗走吾儿,你是何居心?”
“窦老三,你我两家是不共戴天之仇,做亲家?你夜里敢安眠吗!”
于娘子身边的阮大哥已是苦苦哀求,人高马大的八尺男儿,扑通一声跪下,祈求她莫要在闹下去,甚至不断磕头,一声又一声,都匝实得很,听得人头皮一痛。
尽管不知道缘由,元娘也能看出来,这定是出事了。
而且……
她想起之前看到过的,窦姐姐和阮大哥对视的那一眼,敏锐的察觉到,此事也许和窦姐姐也有关。
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两家人若是有仇,再闹下去也不会好。窦姐姐本就因为和离,平日行事诸多顾忌,倘若闹下去,真的坏了名节,她又该如何自处?
元娘拉着徐承儿后退一步,神色凝重,贴着耳廓,小声道:“不行,我们回去,你去找徐阿翁,我回去找阿奶,得有明事理的长辈来劝,一会儿要是好事的邻里凑上来,只会更难堪。”
徐承儿抱着小酒坛就要跑,被元娘给拽回来了,她自己也把食盒给放下,“放下放下,这样跑多慢。”
两个人把东西往墙根上随手一放,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各自到家门前猛地敲门。
没惊动太多人,元娘就喊了阿奶,徐承儿喊了徐家阿翁和她爹娘。惠娘子夫妇都是实在人,也不会出去乱宣扬这些事,而且他们都是一辈人,在三及第巷待了许多年,真要是拉架,年轻点的也拉得动。
徐家阿翁别看上了年纪,但人还精神矍铄着,一听到这个,都忘了手上拿着蒲扇,慌忙就跟出来,他还拍着腿儿,急道:“那两家,哪是能结亲的,唉,这是要出事!”
他是三及第巷的数得着老人了,什么都知道得清楚,只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背后必有隐情。否则,平日里懒洋洋,连家里人吵架都只想装糊涂的人,哪会这么急,手脚一下利索起来,跑得徐家大郎险些跟不上。
几人断断续续赶到。
元娘年纪小,手脚最灵活,在乡野练出来,跑起来最快。她跟着徐家阿翁一块到的,到的时候,窦家的门已经打开,两家人正在对峙,但却是于娘子在诘问窦老员外,窦老员外羞愧的扭过头,不敢应声,只一味低头。
窦二娘似乎说了什么,于娘子气得冷笑,她转过头扇了阮大哥一巴掌,冷冷道:“好,那我管教我自己的儿子,总归成吧?”
“跪下!”她厉声道。
阮大哥重新跪下,他生得高大,纵然是跪下,也显得气势豪迈。
“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巷子里,于娘子面色严厉,“这一巴掌,我问你,你忘记你爹怎么死的了吗?”
他本是低着头,但于娘子要扇他脸,他便仰起头,毫不躲闪。
“我记得。”
“啪!”又是极重的一巴掌。
“你忘记我如何叮嘱的吗?”
“我记得。”
“啪!”巴掌声继续。
“你忘记你发过的誓了吗?”
“我记得。”
于娘子眼眶通红,她是极为要强的人,纵使气得摇摇欲坠,也仍撑着气势,不肯扶着边上的墙,她强自站定,声虽厉,眼眶中却含泪,带着质问,带着嘶哑,带着恨意,“不,你不记得,你要娶她,娶姓窦的女儿,你全忘了,忘了你父亲的死,忘了你在你爹灵前发的誓,你什么都忘了!”
“你连父仇都可以忘,谈何忠孝信义?
“你!不配为人子,不配!!”
于娘子睚眦欲裂,恨意不绝,指着阮大哥,用尽一切刻薄鄙夷的字眼。
徐家阿翁,听着这动静,擦了擦头上的汗,慌忙要上去劝一劝。
还不及多道什么,于娘子又是两巴掌扇到阮大哥脸上,扇得阮大哥偏头,嘴角有了血沫,脸颊印出指痕。
于娘子足不出户,也未曾干活什么重活,能将皮糙肉厚的阮大哥扇成这样,显然是下了死力气,真的毫不留情。也是,于娘子本就是一个严厉的人,她要强,生平最怕有一丝做错,被人戳脊梁骨,连小错都容忍不得,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若是阮大哥死犟着,她真的会一直打下去。
到底还是窦二娘忍不住,她挣脱哥哥嫂嫂,哭着跪下去,扯住于娘子的裙角,“我不嫁了,我错了,是我奢求,是我一厢情愿,于伯娘,您别打了。”
“你断吗?”于娘子不理会窦二娘的哭求,她看着阮大哥,审视着他。
他不答,她高声继续,“你错了吗?”
哪知道,平日里最孝顺的阮大哥,仰起头,平静道:“不断,我是错了,错在当初就不该与二娘分开,平白叫她受许多苦,遇上李大那厮。
我悔,悔不当初!”
素来忠厚的面容,多了反抗的锐利,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盯着于娘子,“我要娶她。”
他本就是跪着的,叩头而拜,“您打死我吧,我要娶她,今生今世,我只娶她一人。”
“好,好!”于娘子气得胸脯起伏,直发笑,指着他道:“你以为你是我生的,我就不敢打死你吗?为了情爱,你连父仇都能忘,我情愿没你这个儿子!”
她说着,四处望,拿起墙根的竹棍,就往他背上抽。
因为太用力,没几下,竹棍就被打得中间劈开,成了散散的几簇。纵然如此,阮大哥也只是闷哼几声,低头跪着不语。
“你知错没有?”于娘子气到声音嘶哑,尖锐中带着点颤。
阮大哥仍旧低着头,纵然痛得额角青筋隐现,面部痉挛,依旧不为所动,重复道:“我要娶二娘。”
不管她怎么问,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窦二娘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窦老员外想说,却不敢说,连于娘子的目光都不敢对上,显然是羞愧至极。
这事,越瞧越不对劲。
元娘是很敏锐的人,她开始纳闷,若真是窦老员外杀人,以于娘子刚正贞烈的性子,纵然散尽家财也会把人送进开封府。可若是没有,又为何如此恨他,口口声声说是父仇呢?
第84章
而徐家阿翁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元娘的猜测。
他拦着于娘子的竹棍,急得直叹气跺脚,“你这架势是要把人打死不成?是,窦三做事是不厚道,但也不是他杀了你夫婿,何苦这样逼两个孩子,二娘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她是何等品性,你不清楚吗?”
“哼!”于娘子冷笑,睨着徐家阿翁,她虽顾忌他辈分大,没强行夺过竹棍,可气得撇开眼,仰起头,面含怒气,冷声道:“他窦家的女儿,什么品性,与我何干?
“倒是您,徐叔父,我敬您为尊长,不求您为我主持公道,但这是我的家事,我如何管教儿子,恐怕轮不着您插手。”
于娘子和岑娘子不同。
两人都是生得面白秀美,看着弱质无依的模样,但岑娘子有王婆婆庇护,还是耳根子软没主意,于娘子却不同,她是外柔内刚,主意正,为人也最刚强,决定的主意任凭旁人怎么劝都改不得。
昔日能护住全家的脾性,今日也成了阻碍。
于娘子说话绝情,换成一般人,恐怕就撒手不管了,但徐家阿翁是个豁□□皮脸的好脾气,也不放在心上,他继续劝道:“不如坐下来好好谈,靠打他,能打出好话来吗?”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何况于娘子未必真想把儿子打死。
比起不省心的小儿子,大儿子自幼懂事,早早入军营,为家里分忧,侍奉她极为孝顺尽心,就是周围人,不拘黑白,是公人还是豪侠,都对他敬佩有加。
她素来是引以为傲,唯独在情爱上,沾染孽缘。
正好她也打得脱力,因而态度松动了些,尽量平心静气的问道:“你先同我回去,当着你爹的牌位,将话说清楚。”
哪知,阮大哥纹丝不动,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目光毫不动摇,坚定道:“不,纵然回去,我也只有一句话,我要娶二娘。”
于娘子勃然大怒,她觉得自己先前的松动心疼简直是笑话,“若要娶她,你先杀了我!!”
她气得喘不过气,指着他的手都在颤。
终于,一口气顺不过去,于娘子被气晕了过去,直挺挺的倒地,险些栽在地上。
好在阮大哥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娘。
众人顿时乱做一团,王婆婆这时候也赶到了,从阮大哥怀里接过于娘子,她大喝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你们会看病不成,都散开!”
有王婆婆在,就如同有了主心骨,慌乱的众人顿时被安排清楚,徐家阿翁也蹲下身子,拉过于娘的手,搭脉细瞧,又按了面上的人中穴,以及头上方的百会,与脖后的风池。
于娘子的眼皮似乎滚动了下,有了反应,却还是未能醒过来,徐家阿翁摇头,“急怒攻心,还是得施针才行。”
王婆婆就喊阮大哥蹲下,然后和惠娘子合力把于娘子放到他背上。他身强力壮,背一个消瘦女子,轻而易举,因为心急如焚,脚下步子走得飞快,倒是徐家阿翁得在后头追。
闹哄哄的起始,急匆匆的离去,一切都像是闹剧。
窦家门前顿时冷清,可他们却不见高兴,各个都是丧如考批,没人能松气或是笑出来。谁都知道,只要窦二娘跟阮大哥的事不分辨个清楚,事情就没有尽时,今日不过是个起始而已。
窦二娘还维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神色怔怔,如丢了魂魄,平日最娴雅温柔、爱讲究、喜欢干净的小娘子,此刻不顾地上灰土,毫无顾忌的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