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婆忙站起来,指使众人忙起来,万贯也猛的把剩下的小半个芋头一口塞进嘴里,干绵沙密的粗粝口感在口中,干干的,香香的,就是吃得急,有些噎人。万贯便往面盆里打水,边用手捶着胸,好把芋头咽下去。
故而,当陈括苍刚推开门时,万贯就捧着热水进来了,而堂屋边上的八仙桌也摆起了各色吃食。
都是意头好,也好克化的,比如什么广寒糕,寓意高中,桂圆谐音是中状元,虽然只是考举人,暂且用不上这个含义,但怎么都是好的,还有桂花糕,是为蟾宫折桂……
这满满一桌的吃食,都是家人的期许。
孙令耀一见就泪眼汪汪,桂花糕才咬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哽咽道:“娘、岑婶娘、王婆婆,你、你们对我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考。”
“可怜见的。”王婆婆往桂花糕上头淋了勺白沙蜜,再夹到他碗里,“你瞧瞧,当初多壮实的孩子,为了读书熬成这样,瘦得都不成型了。你放宽心,你这么勤奋上进,只管去考,老天爷自会庇佑你考上的。”
“嗯嗯。”孙令耀边大口往嘴里塞,边鼻涕眼泪只落着呜咽应答。
倒是陈括苍,他面色平淡,只道了声多谢,就板板正正地用起早食,与平日比,不快一分,不慢半刻。
廖娘子看了眼陈括苍,眼里尽是赞赏,再瞅瞅只顾着吃的自家儿子,当真是没眼看。人比人,怎么就差了这么多,她皱起眉,挪开目光,却又忍不住给他夹吃的。
一转头,廖娘子凑到岑娘子跟前,挡着耳朵,窃窃私语,“你怀括苍的时候,都吃什么了,怎么这般出息,人生得周正不说,脾性也老成可靠,又用功又聪颖,当真是羡煞我也。”
岑娘子对犀郎素来是自傲的,但她性格内敛,不会直说。
于是,她赧然一笑,委婉道:“就是些山野陋食,若非要说,先夫倒是时常捧着书卷念给肚里的犀郎听。”
廖娘子立刻找到症结,一脸严肃道:“龙生龙凤生凤,读书人生的种会读书。都怪我这夫婿找错了,他那时候成日就知道酿酒卖酒,满口生意经,当时他成日应酬肥了不少,我说呢,我天天见他,六郎不正是遭他连累,才一出生就比别的孩子胖了两番?
“要我说,你若是给元娘找夫婿,也得找个读书人才是。若找个行商的,虽说过了几天富裕日子,可你瞧瞧,孩子的教养是半点不插手的,就知道给他胡吃海喝,成什么体统?”
廖娘子舍不得多说孙令耀的不好,干脆全推他爹头上,这口自家孩子被比较得一塌糊涂的气可算找地出出去了。
眼见两人快吃完了,岑娘子拍了拍廖娘子的手,提醒她别再说了,要是被孙令耀听着了,心里该不舒服了,今日毕竟是大日子,没必要搅了孩子的心情,数年辛劳都在此一举。
廖娘子这才安静下来。
她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大早上的,的确不能多话。
就是吧,谁见了犀郎这样的好孩子能不眼馋?
等吃完了,自有万贯收拾碗筷,王婆婆让犀郎和孙令耀出去,到庭院前,拿起一大把香,斜着在蜡烛上点着了。香上头起了火,王婆婆甩了甩,将火甩灭,只留不断上旋的白烟,熏得人眼睛疼。
她把香分给了几人,犀郎和孙令耀手里头的香是最多的,其他人都只是意思的分了三根。
接着,王婆婆领头对着八仙桌上供奉的天地拜了三拜,身后人都跟着,她接着念叨:“兹有汴京三及第巷巷口桑木陈家括苍,小名犀郎,与扬州府……孙家令耀,小名六郎,今往潜龙宫解试下场,望皇天后土,祖宗先人,庇佑二人,莫逢不利,避小人,遇贵人……”
她念叨的很快,有一种韵律,尾调都加了个音,使得这些祈愿听起来与一般的求神拜佛不大相同。
元娘年轻,不了解这些,只觉得比僧侣念的还好听,更可信。兴许是因为这是来自百姓的祈愿,真真切切有所求,所以蒙上了一层玄色,要沉重整肃许多。
她觉得自己像局外人,因着不了解这些,可却不断的跟随,不断地拜。有些漂浮不定,不时出神,却也跟着一块祈求天地保佑他们俩。
拜过天地,王婆婆才带他们去拜了土地和祖先。
比起神明、先人,天地才是最大的。
全都拜完以后,才到去潜龙宫的时候,门外,前几日就讲好要雇的轿子*已经停下。
有心的人家,像是徐家、窦家、阮家、方家,都赶早来送了自家做的一点东西,最多的就是广寒糕,其次是粽子,都是表一表心意的。
家里人帮着把两个大包袱一起放上轿子,然后跟着坐上后面的轿子,在兵荒马乱搬包袱的时候,孙令耀还寻摸出本书,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书看,恨不能把字刻到脑子里。
潜龙宫位于开封府中轴东侧,是一个两进院落,里头供奉着先皇画像,其中,最下头一层是用于做解试考场的,离元娘家不算远,但也有些距离。
看会儿书,也是好的,说不准考墨义的时候,碰巧就有一道两道刚好在路上看书看着了呢?
等到临进考场前,再把书给家里人,也是无碍的。
王婆婆见状,也问陈括苍,“要不要也带本书路上看?”
陈括苍摇头,神色平静,半点不见即将解试的紧张,他负手而立,“不必,孙儿已了然于胸。”
他日日寅时起身,三伏三九,不曾耽搁一日,该要背的,该要做的文章,悉数在脑子里。他敢说,旁人便是手边有书,下笔也未必比他快。
何况,今日主考之人,魏郎君也特意帮忙打探过,说了对方的脾性喜好,解试只有过的可能,区别只是第几名罢了。
万事皆备,只差进场下笔。
王婆婆看着他,破天荒的笑了,老迈松弛的脸上尽是笑意,她赞道:“好,胸有成竹!不愧你多年苦学!”
言罢,就是各自上轿子。
等到潜龙宫附近,众人下轿,门前已经挤满了来赴考的学子。
他们一个个都是抱着书,趁着最后的时辰,赶紧多看一些,还有慌忙赶来,自己在看书,家人拿着蒸饼往他嘴里喂的。
像陈括苍这样安静等着的,倒是少数,但这里头也不乏气度不凡之辈。
天下才俊多,不止陈括苍一人。
岑娘子因为有女儿,牵挂犀郎之余,倒是忍不住一直瞧,在样貌气度出众的学子身上,目光总是挪不开,大有现下就打晕了人带回去成亲的架势,但还不行,再不济也得等揭榜呢。能抢个举人回去做姑爷也不错。
但也只是想想,岑娘子是个薄面皮的人,才做不来这些。
正好快进场了,家里人开始一句句叮嘱。
先说话的是王婆婆,她经验老道,从夜里该护好自己的卷纸,再到喝水要抿热了再喝,免得着凉腹泻……悉数都说了,轮到岑娘子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只叫他放宽心考,不必思虑过多,左不过明年再考。
她就真的是慈母心肠,科考哪有自己的孩子要紧?
好不容易才轮到元娘,她先是从袖子里拔了一个平安牌,塞进陈括苍手里。
陈括苍低头把平安牌系在腰间,才片刻的功夫,正欲抬头说多谢阿姐,自己一定勤加努力,不辜负期盼,却见……
她不知何时搜刮出一大摞的平安牌、加持过的文昌符、大大小小的佛珠坠子等等。
看得他眼皮一跳。
倒是王婆婆骂了句,“你是要支个摊子卖符不成?”
元娘委屈地瘪了瘪嘴,小声道:“这是我和承儿跑了许多寺庙,辛苦求来的。”
我俩好不容易存下的钱都花了个干净呢!
第86章
可不止如此,每个她都在庙前,对着念了遍经,毕竟有的过于价廉,很难叫人相信会有用,还不如自己来念。
还好虔诚求佛的人很多,元娘都不算出格的了,没被赶出去。
偶尔还能遇见受了委屈,到寺庙里面,对着神像絮絮叨叨念上一两个时辰的,从张三偷了他家鸡子,讲到李四卖牛肉少给了他一文,妻子多看了别的男子一眼……
鸡毛蒜皮的事情,元娘在边上听着,颇觉有趣,险些忘记给木牌念经。
她甚至还见过道观里有在蒲团上匍匐的猫,据说它每日都要来跪拜一个时辰,是受祖师爷点化的。看它虔诚,以至于有许多人慕名前来看,还顺带拜它,给它供奉。
虽说给犀郎求神仙保佑中举十分重要,但元娘在寺庙里也算长了很多见闻,人世百态,什么都有。
她还挺爱去的。
就算是在寺庙门前,被江湖术士拦下,她也觉得好玩,总忍不住假装相信了,继续听对方讲话,想知道都有哪些忽悠。有回徐承儿跟着她一块去,回去以后,直说她促狭,把骗子逗得团团转。
但说到底,她也是很诚心的!
骗子在她身上多耽误一刻,岂非就少骗了一个人?这样,她既让一个人能不被骗,还叫骗子减轻罪孽,岂非也是种度人呢?
元娘的逻辑是很自洽的!
而一旁的王婆婆正想说嘴两句,让元娘把余下的都收起来,陈括苍直接接过那一大把符啊牌啊珠串一类,妥帖地放进包袱中,露出了今日唯一一个弧度大的笑容。
他认真道:“多谢阿姐,我定然不负期许。”
能被弟弟认可,元娘也很高兴,她兴冲冲道:“我知道犀郎一定能考中,这些外物,是庇佑我们犀郎考的时候顺顺当当!”
边上的孙令耀看着很羡慕,他也想要个姐姐能给自己求这么多符咒令牌。
他不似犀郎一样,底子打得扎实,是近大半年才开始没日没夜的勤学苦读,心里没底呢,若是能有满天神佛庇佑,说不准哪个就求得灵了,他就考上了呢?
孙令耀的爹对鬼神之事笃信,他也颇受影响,纵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期盼的。
他略略低头,早先身上的臃肿全然消失,已是个清瘦的读书人了,人也抽条了不少,虽然脸两颊还有些肉,却是正正好,既有两分少年的清秀,又有两分憨态纯良。
还没等羡慕完呢,他眼前就多了团不整齐的阴影,慢慢抬头往上看,是元娘!
她手上拎着沉甸甸的各种木牌珠串,粲然而笑,“这是你的。”
求一个也是求,念两个也是念,横竖都只念一遍,自然可以多买了。但是吧,元娘也有一点点小私心,同样是求,她给犀郎求的可要比孙令耀的贵。
毕竟犀郎才是亲弟弟,她要更舍得花钱一点点。
但明面上是看不出差别的,孙令耀感动不已,他郑重地接过,也不嫌硌得慌,直接放进衣襟里,贴着胸口,鼓鼓囊囊一大块。
他握拳擦去眼边感动而留下的泪水,说道:“陈姐姐,你待我真好,我定然会好生作答,不辜负你的殷殷期许。”
孙令耀暗自下定决心,等自己将来考取功名做官,一定要报答陈家人,把陈姐姐当做自己的亲姐姐!倘若将来犀郎不肯奉养王婆婆、岑婶娘、元娘姐姐,他就接过去养。
虽然犀郎不大可能干这样的事。
而站在孙令耀旁边的廖娘子则直接把这话挑明,叫他不要忘记王婆婆她们对他有多好,将来一定要记得恩惠。
最后是王婆婆打断了,她说,“大门已开,好了,闲话少叙,你们先进去吧,一会儿还要搜身呢,事情多得很。”
而前面攒动的人流也开始慢慢移动,陈括苍双手交握,郑重弯腰行了一礼,向她们告别,顺带把正黏黏糊糊哭着和人作别的孙令耀给拉走了。
孙令耀一边手被陈括苍拖着,倒着向前走,脸朝着元娘等人,他大声道:“我会好好考的!”
“别担心我们!”
“呜,娘,我紧张!!”
人家都是等考完了出来哭,哪有人提前哭的,廖娘子撇过头,实在不想相认。奈何他接下来就要解试,还是得安抚他,廖娘子勉强把脸皮暂且丢掉,摇着手,高声回应道:“莫担忧,你只管下场考,是好是坏,皆是我儿!”
把人好生安抚了,亲眼看着他们进去,廖娘子才松了口气,不禁再凑到岑娘子身边,“你说说吧,必定还得有什么窍门,才能生出犀郎那样好的孩子,我这辈子是生不得了,记住了下辈子生。”
这才是个真正的妙人呢,把岑娘子逗得直发笑。
有廖娘子在,纵然心有愁绪,也是笑呵呵的到家。
接下来的几日,王婆婆都格外注意,家里什么“落”、“败”、“空”等字眼,悉数都是不能说的。
元娘自然是谨守要求,但是家里的人不自觉情绪都绷着,整日里连笑都笑得不自在,她待得也憋闷,心情不大爽利。
好在,她有徐承儿!
徐承儿拎着一盘广寒糕来找元娘,她们两个,一个大马金刀地坐在美人榻上,一个斜斜倚靠在窗子前,双手托在窗上,下巴点着手肘,对着底下走动的路人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