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发呆的这人,毫无疑问便是元娘,她连头都没转,背着手随意捻了块广寒糕。
平日里她最爱吃这个,今日咬了一口便蹙眉,“怎么又是广寒糕?”
家里有两个人要下场考解试,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广寒糕,自己家做来要送人的,旁人送来祝祷能有个好彩头的,元娘都吃怕了。
徐承儿也没奈何,她双手捧着,咬了一大口,口齿不清道:“这可怪不得我,是我娘非要做了让我送来的,你要怪,就去怪我娘吧!”
“那我可不敢。”元娘立马道。
不仅因为惠娘子是长辈,还因着近来徐家阿翁身体不大好,入秋以来,一直病榻缠绵,徐二郎夫妇一家可劲的闹腾,甚至连分家的话都说出来了,大有已经认定徐家阿翁必死无疑的意味。
吵吵嚷嚷的,惠娘子哪能不烦心。
徐承儿也是借机来清净清净耳朵的,想之前去求神拜佛,徐承儿也求了一摞的平安符,都是盼着阿翁能早点好起来。
见徐承儿神色似乎有些消沉,元娘微不可察地叹了气,抱了抱她,“徐阿翁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过不了多久,就到了酿酒的好时节,徐阿翁那么爱喝酒,肯定会好起来酿酒的。”
这话是真的。
徐承儿也知道不能太消沉。
她主动道:“家里想定门亲事,给阿翁冲冲喜。”
“定谁啊?”元娘呆了呆,声大了些,皱眉问道。
徐承儿道:“谁都可以,未必是我,兴许是我那堂妹,也可能是堂弟。你是知道我二叔一家的,就想趁着没分家多占点便宜,若是这时候定下人家,不拘是下聘还是嫁妆都能走点公中的帐。我爹娘也没心思计较这个,随他们折腾吧。”
她说着,神色不免低落了些,声音也轻,“若真能把阿翁的病给冲好了,钱花出去便花出去了。说句难听的,我爹把阿翁的医术学了个七八成,有本事在身上,怎么都活得好,反而是二叔,身无长物,就是多占一点,到最后逃不过坐吃山空的命。”
这些事琐碎又趁着,徐承儿不愿多提,她换了话头道:“不说这个,倒是你,元娘,你与那魏郎君如何了?”
提起这个,元娘略略有些不自在,她扭过头,憋着声道:“哪有什么如何,就是那样,我也说不清,横竖是清清白白。”
元娘眼前多了些愁绪,微微蹙眉,趴在窗子前,整个人都松散了,“我也拿捏不好,他是个君子不假,但正因此才,总叫我觉得若即若离。”
她说着,忽而情绪高昂,怒拍窗棂,哼了一声,“可恨!怎么颠倒了,变成我对他牵肠挂肚。不成,我要想个法子,变一变才是。”
元娘说着,愈发美丽动人的面容间添了深思的神色。
她得慢慢想,最好万无一失,还不能被觉察出来。
*
但这万无一失的机遇是难得的,不知不觉就到了解试考完的时候,全家人都早早等在潜龙宫附近,出来了一大群人,虽说真正有底蕴有门庭的人家都考的是国子监发解试,但在汴京的人士大多家底殷实,进去前也算衣裳得体,面容整净。
出来后,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满脸倦容,有些连头发都是乱糟糟的。
不知道还以为丢进南熏门附近的乞儿堆里呆了几日。
有几个人,一见着家里人,就哭了出来,是不顾周围人目光的崩溃大哭,坐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元娘看着吓了一跳,只听说过考中了如何风光无限,还听过刚考完就成这模样的,她不禁担忧犀郎会是如何。好在陈括苍就是陈括苍,他看着面色青了些,其他与平日并无异,出来后,人仍旧是板板正正的。
倒是孙令耀,看着要形容憔悴许多,他这大半年本就受了许多,经过这一遭磨难,脸颊两侧的那点肉都险些不保。
好在眼睛明亮,人还是有精神的,只是一个劲的控诉他边上的学子,说是喝了凉水吃了冷食,腹泻厉害,臭不可闻,快将他熏死了!
等回到家里,孙令耀是狼吞虎咽,拦都拦不住。一说,他便答在里头饿恨了,听得长辈心软了,舍不得讲他。
陈括苍也饿,但是他克制着只吃了六七分饱。
等用过饭,把两人带去香水行沐浴过后,看着才算是有了往日的模样。
孙令耀进了屋里以后,直接躺床上睡着了,晚食也不用了,谁喊都叫不醒。陈括苍倒是如常,他甚至第二日照常寅时起,王婆婆起来看见他时,可唬了一跳。
饶是王婆婆这样梆硬的心肠,也不由得劝道:“既然已经考完,不妨歇息几日。”
哪知,他却放下书,认真答道:“解试只是起始,不能懈怠。”
王婆婆也不好再说什么,心疼归心疼,骄傲却油然而生,能有个这么好的孙儿,实在叫人心里熨帖。
接下来两日,孙令耀几乎都在睡,旁人家的学子大多也是如此,陈括苍一切如常,照着未解试之前的作息习惯来,甚至还抽空去拜访了先生,半点不见急色。
而解试的结果还不会这么快出来,那么多人呢,便是十几天都算快的。
但堪堪未时的时候,已经午歇的元娘却被嘈杂声吵醒,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隐约听见楼下似乎有动静。她一开始人有些闷,没大认真听,直到隐约听见“官家”、“奉命”等字眼,才把她吓醒。
这架势不对啊!
第87章
元娘凝神听了一会儿,将外裳穿好,推门往下瞧,只见门前似乎有些热闹。
她小跑下楼,却见家中大门敞开着阿奶她们都整整齐齐,连邻里都来了,她扫了眼,灵敏的发现没有看见犀郎。
阿娘和万贯正在做擂茶,王婆婆分予客人。都是来看热闹的邻里,看完了也没走,反而凑一块,七嘴八舌的聊起来了。阿奶是不失礼数的人,自然要周到,横竖家里又不差几碗擂茶的钱。
大家都好奇,乱糟糟的说着话。
但还是恭贺的多。
像是方婆婆,她和元娘家关系好,说话就特别好听,“括苍竟会被宫里的中贵人带了去,还说是官家宣召,啧,莫不是解试头名?那陈家真真是光宗耀祖了!”
“头名?”边上有个中年男子摇头,他考到这个年纪都没能中举,闻言摇头,“那怕不是得文曲星转世?”
巷尾卖麻腐鸡皮的娘子不服气,“陈家小郎君那是远近出名的神童,小小年纪就能下场考举人,我看他身上的那股劲,就不一般,小小年纪,老道得哩,说不准真是文曲星下凡。”
登高必跌重,徐家阿翁也弯着腰来凑热闹,他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勉强能下榻,不想待在家中管那些糟心事,就叫下人扶着出来瞧瞧。
他咳嗽两声,接着笑呵呵捧腹,既是附和也是反驳,“陈家那小郎君,聪颖有余,考中可不稀奇。管它什么名次,放眼整个汴京,像他这个年岁做举人的可没几个。”
王婆婆听着一众邻里的议论,笑而不语,说什么都没太大反应,就是帮着递茶碗。
泰而不骄,这倒是叫旁的人愈发高看一眼。
若是因此喜气盈盈,骄矜的说着陈括苍如何如何不凡,也没人面上会说什么,心里却少不得嘀咕。
元娘下来的时候,其他人见到她,皆是眼前一亮。
平日倒也能见到她,但左不过是混在人堆里匆匆一眼,或者她和徐承儿四处跑,她的面容也见惯了,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忽然往跟前慢悠悠一走,四下里又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多一些,她顿时显眼了起来。
风悄悄吹拂起她的发间轻飘飘的碧绿发带,她身姿灵动轻盈,如小鹿般跑到王婆婆身边,“阿奶……”
她本来是想问怎么回事的,但现下听了些闲散碎语,差不多明了是怎么回事,却还是惊诧不已,总觉得要问个清楚,要不贸贸然说出来,若是错了,岂不是叫人嘲笑?
王婆婆看出了她的好奇疑惑,主动解释道:“你弟弟被宣进宫了,别担忧,我看那架势不像有事。”
也不止是看的,王婆婆一看到内侍,就悄悄往荷包里放了金粒,塞进人家袖口里。那带头的内侍没想到宫外的庶民家中还有人这么懂规矩,还惊异的瞥了王婆婆一眼,然后笑眯眯提醒,说是好事。
王婆婆这才彻底放下心。
但后面的事,不宜在人前说。
好在元娘对王婆婆万分信赖,完全不多问,只点头,然后漾起笑容,环住阿奶的手,人活泛起来,“犀郎自小稳重,肯定不会有事。”
她说罢,又一溜烟去岑娘子身旁,帮着搭手端些干果、擂茶。
只是在背对着别人干活时,元娘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愁眉苦脸,难掩担忧。
虽说知道没什么事,但犀郎进的可是皇宫!他小小年纪,平日再如何沉稳持重,在肃穆庄重的宫里,难保不会紧张,若是御前失仪可怎么好?
元娘蹙眉泄气,但一转身又是笑盈盈的。
她才不能表现出来,会被人疑惑,而且还会让阿奶和阿娘忧心。
陪着应付了半晌邻里,许多人后面识趣的散了,而且正当白日,人人都有事要忙,也不会耽搁太久。纵然是不开铺子做生意的,也要忙活别的事,择菜缝衣等等。
等人散了,残余的碗自然有万贯来收拾,陈家人各做各的事,元娘也坐在小门前的门槛上,一手托着下巴,悠悠叹气。
这下没什么人能看见,她也不必掩饰表情,百无聊赖地伸直腿,又重新站起来走了走。
她实在无趣,随手拔了根草,乱七八糟地打着结,时不时左右张望,显得心不在焉。很显然,她嘴上没说,心里还在牵挂陈括苍,所以候在这里等着,若是犀郎回来了,她就能看见。
元娘到底不比王婆婆和岑娘子,王婆婆出身高门,岑娘子稍差些,可家里也是钟鸣鼎食。她们俩都知道纵然尊贵位高如官家,也不会随心所欲,胡乱杀人,朝堂上尤其宽待文臣。
但凡是帝王,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如桀纣之流,都会在意君臣相合、贤明仁厚的名声。
像犀郎年纪这么小,即便真的出错,也不会有大的责罚,否则传出去,还不知道文人要如何非议。
她们比元娘更清楚官家意味着什么,也更为放心。元娘不了解,反倒是徒生畏怖,就如同乡野的百姓,会认为皇帝是老天爷,皇帝的泪水、头发都能治病,平添想象。
元娘虽然不至于,但她也觉得皇帝杀人可能就像随手碾死一只蚂蚁,稍有不慎,人就死了。
人是不能胡思乱想的,一想起来就如滚滚波涛根本止不住,越想越心慌。
好好的一根草,在元娘手里快被揉成浆糊了。
许是心烦意乱,巷子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她都未曾察觉。直到她不经意抬头,才看见站在巷前,身形颀长,含笑望着她的魏观。
两人有几日不曾见了,但并未有生疏感。
他们之间倒也不是经常相见,可也时不时会遇上,这个时不时的次数,很难让元娘把它与巧合连结在一块。
不过,她很聪慧的心照不宣了。
相比之前,元娘和魏观要熟稔许多,谈话随意,也更默契。
所以当二人的目光对上之后,魏观只是微笑着轻轻挑眉示意,元娘就瞬间意会。
随后,他步履平稳地离开,周遭人压根不会看出异常。
而元娘也左右看了看,附近并未有邻居,她欣然起身,拍了拍裙衫上的细微土灰,脚步盈盈的朝外走。她还兴致冲冲与相熟的人打招呼,旁人都以为她又出去玩了,或者去街头巷尾买吃食。
盖因徐承儿和元娘成日里就爱出去玩,还总爱挑剔吃食,什么不起眼的铺子摊子都能叫她俩寻到,众人早就见怪不怪。
这时候也只觉得元娘定然又是出去买吃的,没人起疑。
元娘很顺利地走到汴河边,高高拱起的虹桥下是成排的垂柳,河面还有船工在努力调转船头。元娘稍稍绕了绕,就到了河边一处较为幽静的地方。
那里栽种了一整排的柳树,树枝依风斜斜垂摆,眼下是秋日,不同于文人总爱赞颂的春日苍翠,柳树是深黄色的,却也别有一番意境。
尤其是其中一棵柳树,正被姿容如玉的青年慵懒倚着,更添了几分似诗文的雅致。
甚至是元娘,也不由得放慢脚步,哪怕她已经见过魏观许多次,还是不时失神,忍不住细细瞧他的面容,比话本志异里的山精鬼魅要勾人。因为比起直白的轻浮,他身上克制自持的气质更容易惹人垂涎。
而元娘不论再怎么放缓步子,还是走到了他附近,魏观自然注意到了。
他大步上前,与元娘相对而立,毫不吝惜笑意。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好似生怕惊到了她。
但元娘可不是娇弱的性子,她扬起灿烂笑容,仰头看他,娇俏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