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从门内出来的老妪正是王婆婆,她眉宇沟壑纵横,凝成一个川字,说不出的严苛气势。但当她笑意盈盈的时候,眼角纹深,使人的目光只注意到她的笑纹,顿觉和蔼可亲,完全注意不到旁的去。
此刻也是如此,她蔼笑迎接,热情招呼,“快,快些进去,外面天冷风大。”
她的举止看不出丝毫失礼之处,更没有半分嫌隙。
人在困境之中,能遇到这样的态度,只怕心里已经彻底被折服。
王婆婆把人给请了进去,转身关门时,不忘探头,左右看了眼,以防有谁发现了。不过,大抵不会,如今情形不好,巷子里的各家各户都不大爱出门,便是真的得出门做活,那也是一早就走了,不会在门前逗留。
王婆婆把门阖上,脸上的笑淡了些。
收留孙大官人是有风险的,但她们既然已经做了好事,自然要做到底,等过些时日再寻个去处把人送走,眼下乱糟糟的,也没人会知道她家里多一个人,可若是出去租赁屋子,则容易被怀疑。
因着太过匆忙,廖娘子只顾上和王婆婆说明了原委,甚至来不及告诉孙令耀。
故而,当头发乱糟糟打结,衣衫褴褛,打着补丁,手指甲夹着黑泥的孙大官人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正与陈括苍彼此考校文章的孙令耀在不经意抬眼后,忽然如遭雷击般不动了,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好半晌才张口,却迟迟没能喊出声音。
还是孙大官人先有了动作,他抱着的笋掉落在地。
这笋真是命途多舛。
他则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抱住儿子,可孙令耀被陈家养得很好,衣裳虽不是绫罗绸缎,但布匹松软柔肤,草木灰将袖口与衣襟洗的干净泛白,靠近还能闻到皂荚的淡淡清香。
手无冻疮,面色红润,个高匀称。
就连那眼神,也是清明有神,没有半点困境中嫉恨一切的愤懑。
无一不说明孙令耀的日子过得不错,甚至没有什么烦心事,孙大官人何等疼爱独子,顷刻间就将孙令耀的生活揣测了一清二楚,他原本眉眼间的骄横跋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平和自在,眼睛也更有神了,一看就知道多了进取心,开始奋发向上。
没成想,自己死之前还能看见六郎变上进的一天,实在叫孙大官人欣慰。
“我的儿啊!”孙大官人虚虚扶着孙令耀的双臂,不敢真的握上,怕弄脏孙令耀身上洗得近乎天蓝色的外衫,他声音哽咽,几缕发丝成绺散在面庞,说不出的凄凉狼狈。
孙令耀可顾不得什么衣衫脏不脏,他直接双手抱住孙大官人,激动得边哭边道:“爹!”
一年的时间里,又正逢抽条的年纪,孙令耀不仅瘦了,人也高了许多,以往得仰视孙大官人的他,如今已经与孙大官人一般高,甚至长久跟着陈括苍,每日锻炼从不歇,胸板也硬着呢,叫孙大官人陡然生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怀。
是的,能将儿子养成一个白白胖胖,把撒珠作为爱好的纨绔郎君,孙大官人居功甚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惯子狂魔。
他甚至忘了自己一路上吃糠咽菜,和野狗抢食的凄惨,摸着有腱子肉的儿子的手臂,心疼哭道:“瘦了,瘦了……”
父子俩互相心疼,抱头痛哭,场面感人。
元娘一早听见廖娘子和小贩争吵,所以拿了张矮凳坐在木栏杆前听,却不想见到了这副情景。
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随着孙大官人的到来驱散了些。
总算是有点好消息。
元娘看着感人的场面,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
原本生死不知的人忽然归来,不仅是孙令耀和廖娘子欣喜,就连陈家人也跟着高兴。岑娘子还帮廖娘子拆了发髻,重新妆扮,元娘热情献上自己舍不得用的口脂。
那口脂是元娘和徐承儿一块折腾许久才做出来的,主要用的蜂蜡是当时徐家阿翁为了酿酒,进山去和山民买了蜂巢,做剩下的余材被两人抢去照着古法做的,不知浪费了多少鲜嫩的花瓣,才得出拇指大的两小罐。
但的确滋润得很,色泽也娇嫩,衬得人气色一下好了许多。
王婆婆倒是没直接掺和,嘴上说着种的花开得差不多了,把花给剪了,在岑娘子帮廖娘子梳发的时候,顺手给递了过去。
宋人都爱簪花,素日里都要簪几朵小花的,若是逢喜庆日子不簪花,就和过年不放炮竹一样,总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人一忙起来,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何况是忧虑。帮着廖娘子妆扮好,看着她喜气盈盈地出了屋子,打下手的其他人脸上也有笑颜色。
而孙大官人这时候也已经简单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裳。
得亏是父子俩都一块瘦了,故而孙令耀的衣裳给孙大官人穿可算是刚好。是布料里价廉一些的蓝色,裁成文人士子们常穿的襕衫样式,这衣裳还没穿在身上都有三分文气了,给孙大官人穿着竟也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局促感。
夫妻二人相见时,都扭捏了些,兴许是觉得不自然,明明都是多年的夫妻了。
旁边几人看得忍俊不禁,但都没说什么,还得是孙令耀这个不孝子,他是个直心肠,大咧咧道:“爹,你怎么不敢看我娘?”
这下好了,憋了许久的几人,直接哄堂大笑。
原本就不好意思的两人,更是臊得脸红,廖娘子不由得破功,怒瞪了孙令耀好几眼。
孙令耀这才摸着后脑勺,讪笑着闭嘴。
他这不是着急吗?
好在经过他这么一打岔,两人看着没有那么别扭了。大家也正好坐下,好好地听孙大官人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他是如何被陷害的,又是如何被关起来,想要叫他把所有钱财都交代清楚,又是怎么趁着城破逃了出来,那真叫一个惊心动魄,比元娘在瓦子里看到的说书人讲的都刺激。
也就是孙大官人口若悬河地说着的时候,才叫人觉察出些他曾经富甲一方的气度出来,实在是个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人。
王婆婆坐那听,也跟着他所说的事情起伏而不断变脸色,时而惊叹,时而微笑。
忽然,看着滔滔不绝说着话的孙大官人,王婆婆定了定神,觉得他似乎有些面善,但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过,父子相像,兴许是看惯了孙令耀才觉得面善也有可能。
王婆婆没再往下细想。
难得的热闹,元娘看见阿奶放松,心里也高兴。
这几日阿奶总是紧绷着,有条不紊地操心着家里,可是……
自从在那日,阿奶问过她令牌和都虞候的事情,最后又温和地挥手让她上楼,元娘就总是忍不住心头钝钝的,那情形环绕脑海。
每每想起阿奶站在楼下,挥着手,含笑看她的样子,明明阿奶的表情并不深沉,也不悲伤,但元娘就是莫名心里揪揪的,止不住的难过。
站在楼梯上沐浴着光的是自己,阿奶的面容在阴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可为了安抚不安的她,始终噙着笑容。
阿奶想要她平平安安,在出嫁前多享福,可是她真的能安心照着阿奶说的假装无知无觉,安享太平吗?
阿奶就像是一个亮了一辈子的火把,纵然在最后时刻,依旧照拂着家里人,可元娘想,自己也要做阿奶的倚靠,让阿奶的晚年是轻快的,而非不断费心谋划,耗尽心血。
至少,能分担一些,是一些。
在她们说笑间,元娘悄悄离开,走到了灶房。
灶台上已经在焖米饭了,元娘一早在万贯烧火的时候就埋了几个芋头。眼下天渐渐冷了,虽还不到得在屋里烧火盆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可众人*的手都是冰凉凉的,时不时缩肩搓手。
她捧着一盘刚烤出来的热乎的芋头,空气中顿时飘散着柴火烘烤过的芋头干香味。
元娘默默的挨个递过去,不影响众人叙话。
虽说芋头有些烫手,可来回换手,用指尖剥去外衣,再咬上一口,干糯烫嘴,吃着粉粉糯糯,舌头两边像是被芋头干绵的口感按摩着,好吃不说,身上也渐渐热乎了起来。
十分合宜。
若是彻底入冬落雪,也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在火盆上的罩子煨几个芋头、或是切段的山药,剥开吃着可惬意了。炭火取暖不变,还能多些用处,都人惯于如此,有时吃得撑了,还能少做顿饭,毕竟也够裹腹。
众人闲谈得起劲,似乎都忘了时辰。
主要也是汴京近来风声鹤唳,大家对外面的事情都一知半解,不知如今情形怎样了,而孙大官人一路跋涉而来,消息最是灵通,说是闲聊知道近况,也是趁此机会探明白外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婆婆见过世面,更是知道时局对百姓的影响,不会傻傻的以为诸事都与平民小户无关。这一听,自是更为认真,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快到平日里用饭的时候了。
她摇摇头,自己真是老了,连这都能忘记。
当王婆婆准备起身,去喊万贯来打下手,自己去做些好菜招待人的时候,元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托盘进来了,而且是越过正中,向旁边的八仙桌而去,她放盘子,边笑语嫣然地说可以用饭了。
元娘做菜的手艺没有王婆婆好,王婆婆舍不得她受烟熏火烧的那份苦,就教了几道拿手可以见人的大菜。但万贯是跟着打下手久了,从基本功开始跟着学,手艺不说学了七八成,但若是放出去,也能在脚店里做个厨娘。
所以,其实即便王婆婆不亲自下厨,元娘和万贯也能整出一桌像样的席面。
只是她操心惯了,从来没试过放手。
元娘说话间,廖娘子忙上前搭手,把碗筷全给摆好。陈家人待她们一家这样好,廖娘子只觉得满腔感激无处可使,可惜人不能真的变成牛马,否则她一定结草衔环报答。
愁云惨淡了这些天,虽说今日只多了一个人,可却莫名热闹起来。
这顿饭吃得和乐。
但元娘有不同的感受,子女未必与爹娘肖似,之前觉得孙令耀不像廖娘子,那便应该像孙大官人,所以即便没见过面,元娘下意识以为的孙大官人的样子也该是大着圆滚滚肚子,手上戴数个玉指,挥金如土。
可实际上孙大官人能说会道,妙语连珠,用词十分诙谐,有他在便不曾冷场。
委实是位厉害人,偏偏不会叫人觉得精明算计,这才是最难得的。无怪乎孙家之前能富甲一方,光凭梦见仙人赐酒方,若是自己不争气,最后也不过是便宜了旁人。
饭后,该是午歇的时候,元娘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一手撑着下巴,指头旋着发丝,慢悠悠地想,倘若是她梦见了仙人赐的酒方,能不能像孙大官人那样置下一大份家业。
最终得出结论。
难!
朝廷对酿酒的管制很严,在汴京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有从都曲院领酒曲酿酒的资格。放到其他地方,即便宽松一些,也并不容易,若是从胎里没有从父辈那儿继承官府酒曲的名额,那么久很难有了。
兴许卖酒方可以赚钱,但如此一来,无异于杀鸡取卵。而若是私下酿酒卖出,一旦被告发,当即获罪,风险也十分大。
如此看来,孙大官人能发家,时运与能耐缺一不可。
元娘思考完,翻身躺下,盖上衾被,慢慢入睡了。
陈家宅子十分安静,众人午间都有小憩的习惯,而家里住不开,孙大官人也被安排住在前面的铺子里头,廖娘子帮他拼了两张桌,往上铺了铺盖,也算是个容身之处,好歹挡风遮雨的,怎么也比他之前露宿街头要好。
但他似乎并未立即入睡,缓解连日奔波的劳累。
而是……
“咚,咚咚,咚咚。”
这敲门声轻缓且有节奏,院子里虽然寂静,但并不突兀。
呀吱一声,王婆婆将门打开,她才入睡,常人此刻怕是睡眼惺忪,但她年纪大了觉少,忽然惊醒也是精神的。
看清是谁以后,王婆婆讶然,“你这是……”
孙大官人未发一言,而是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低下腰深深一拜,而后仰头,眼含热泪,声音似在颤抖,激奋道:“经年不见,您可安好?”
王婆婆愣住。
“你……识得我?”
渐渐入冬,大雁南飞,天上见不到什么鸟雀,只有被水兑过的晴朗蓝天。午后,天地已渐渐疲倦,日光徐缓却因长久的照射而变得温暖,飞不到南边的鸟雀也敢趁这时候悄悄起飞觅食。
它们高高的飞着,俯视地面的一切,屋宇不过是如波浪交叠的黑色起伏,而王婆婆与孙大官人也只是豆大的黑点。二人长久的交谈,在禽鸟眼里,与地上平平无奇的花草无甚区别。
兴许是有的,花草附近说不准有草籽,可以饱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