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儿笑了一声,“你太高看我了,真要是三遍能背下,我阿翁就送我去考童子试了。”
那就得往多了猜,元娘小心试探道:“七遍?”
徐承儿摇头。
“十遍?”
徐承儿摇头。
“十五遍?”
徐承儿还是摇头。
元娘的眼睛在一声声询问中,逐渐焕发光彩,她觉得徐承儿是聪明飒爽的,肯定不是蠢材,那比她要读的次数少才能背下来的人,肯定也不蠢。
其实已经不必再问了,元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知道徐承儿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配合道:“二十遍?”
徐承儿点头又摇头,双垂髻绑着的发带嵌着珍珠,珍珠坠跟着上下晃动,她无所谓道:“差不多吧,我也忘了究竟是二十几遍,当时我还不认字呢,说是背书,其实就是跟着我阿翁一遍遍读。
“你是不知道,我会背了以后,尽管是二十几遍,我阿翁四处和人炫耀,就隔壁的阮小二,听闻当时他爹教了他几十遍,他还只会吐口水,抓泥巴。
“我都听说了,你弟弟在章豫学塾可有名气了,入学没多久,已经不和那些同龄的学子们坐一块,而是跟着开蒙三四年的学子们一块进学,是出了名的神童,他这样的聪慧,指不定来日要中一甲,是文曲星降世。
“而你爹能考上进士,你知道进士究竟如何厉害吗?”
元娘摇头,从前在村子里,阿奶甚至不许她说爹做过官的事,到了汴京倒是主动提,但对外只说是人死了以后家道中落。
她只知道是很厉害的,但究竟有多厉害,说实话,她甚至分不清举人和进士差在哪里,都是厉害的人物,仅此而已。
徐承儿左右看了一眼,凑近元娘,小声道:“别的不说,就说我阿翁吧,他倒是年少中了举,然后便开始考进士,考到我爹都牙牙学语了,还是没半点门道,后来才改学习医道。
“我偷偷和你说,他便是前些年还偷着跑去考过呢,结果在贡院险些把命考没了,这才服输上了年纪,没再去试。”
元娘先是张大嘴不可置信的听着,接着,她看向徐承儿的身后,便连眼睛都瞪大,收回目光使劲眨眼挤眉。
奈何徐承儿没能意会。
一道冷幽幽的苍老声音悄无声息在徐承儿背后响起,“那回是水不成,被褥也不暖,这才感染了风寒,和我的年纪有甚相关?”
徐承儿惊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直接打了个激灵,左右肩膀抖动起伏,尴尬强笑,“阿、阿翁。”
她真是觉得奇了,自己明明回回都看了左右,回回都小声,怎么回回都能被人听见?
难道往后她不想叫人听见的,不能窃窃私语,得大声喊出来?
徐承儿迷惑。
徐家阿翁才懒得和孙女计较,他坐到边上的矮凳上,神情自然地拿起一个顶皮酥,顶皮酥表面酥皮金黄,一咬即碎,渣子掉在了他的胡须上,他也不在意,只一边手捧在底下接碎渣子。
他赞誉道:“唔,不错,樊楼的手艺,里头的红豆细腻绵软,还掺了点果脯碎,甜中回味微酸,却又恰到好处,不叫人吃着腻味。”
徐家阿翁满意到反复点头,“正适宜老人家。”
而一旁的徐承儿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慌过渡到酝酿怒意了,连忙也抓了一个,放进口里吃,又拿了另一个塞到元娘手上。
她阿翁哪哪都好,就是爱吃,且会真的和儿孙抢,抢慢了可就连渣子都不剩了!
他才不管岁数大还是小,吃的面前,一律吃到嘴里才算数。
好在徐家阿翁已经习以为常,老神在在地吃着,慢悠悠道:“要不是那回我得了风寒,定然就考上了!
“时也运也。”
徐承儿不大信,这话从她懂事能听懂人话起,就时常听见。
但她阿翁的确是很厉害的人物,能考中举人的,即便是在汴京,亦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即便不提功名上的厉害,只说医道,她阿翁亦是十分厉害,成家立业后,久久考不中进士才肯继承家业学医,如今不也有所成?
徐承儿不搭腔,干脆低头吃起了点心,这一吃便亮了眼睛,“天爷呀,不愧是樊楼,的确好吃。”
顶皮酥的外皮金黄酥脆,可咬起来却并不费劲,酥皮极薄,内里则是松软细密的,酥皮、面皮、豆沙内瓤,三层下来,口感层次分明,咽下后,舌根仍回味着淡淡的甜。
元娘也咬了一口,跟着一块点头。
徐家阿翁这时道:“应当点茶相配才合宜。”
徐承儿这时倒是没什么不满了,凑到元娘身边道:“我阿翁点茶手艺极好,一会儿你试试!”
陈元娘还没吃过点茶呢,她只吃过擂茶,擂茶是吃不起点茶的百姓们,省了一堆茶具后的做法,到底是不同。
徐家阿翁抚着胡子哈哈大笑,起身快走到门前才道:“奈何老夫今日与人有约,下回再试,陈家的元姐儿,你别忘了那时再带点心。”
不比徐承儿的气愤,元娘要心平气和得很,她得知自己不是蠢材,只觉得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因此,她面带微笑,回道:“自然。”
徐家阿翁一脚跨过门槛欲走,忽然回身,只说了一句话,“是二十七遍。”
是跟着读了二十七遍背下来的。
他家的芜姐儿。
*
从徐承儿那吃过点心,消磨了好一会儿,元娘才回家。
她回家时可是气势冲冲的,决意要好生问一问阿奶,大声说清楚自己其实是聪明的小娘子。
当她两手叉腰,不得不状如螃蟹般,侧身进门时,陡然看见阿奶,不由扯着嗓子大喊道:“阿奶!”
元娘气势汹汹,准备大步向前,接着王婆婆挪了几步,她便看见庭院里的秋千,不由得放声大叫。
“天爷呀,是秋千!!”
她都顾不得此回目的,快步跑到秋千边上,跃坐其上,自己个荡起来,笑声和银铃似的。
“喜欢吧?”王婆婆问道。
“喜欢!”元娘超大声答复。
王婆婆这一问,也叫元娘想起自己方才要做什么,但元娘坐着好处,气势已经凶不起来了,只小声道:“我有事……”
“我有事要同你说,晚上,我们全家都去州西瓦子逛一逛吧,你不是总说想去瓦子吗?但那地方人多,我怕你初到汴京不熟悉,跟着徐承儿一块总不放心。”没料到王婆婆竟同时开口,并先一步说完。
元娘已经什么话都不剩了,只有一句,“好,好啊。”
可王婆婆却没有忘,“你方才想说什么?”
“啊?什么?”元娘装傻,她直笑,“没有呀,阿奶你听错了。”
元娘从秋千一跃而下,如一只翩翩的蝴蝶飞到王婆婆身边,揽住王婆婆的肩,依偎着,露出讨好的甜美笑容,“若是我有说什么,定然是说阿奶好,我们阿奶是世上最好的阿奶了!”
而她,是最识时务的好孙女!
聪明的元娘!
一旁秋千架旁的小花,甩了甩尾巴,似乎识破了主人的虚伪,它喵呜叫起来。
王婆婆当即走过去抱猫儿,哄了一会儿,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两条带铃铛的红绳,放在手掌上,问元娘道:“你觉得哪条好?”
不应该都给她吗,为何还要选?
元娘虽觉得疑惑,还是照做了,点了点那条编得像麦穗的红绳,“这条吧,别致。”
就当元娘想要上手拿的时候,王婆婆却收回了手,开始把另一条红绳往小花脖子上系,丝毫没理会一旁的元娘。
元娘:“?”
第30章
她以为都是阿奶买给自己的。
再以为,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小花的。
结果,都是小花的?
这也便算了,重要的是阿奶她竟然把自己选的那条给收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嫌弃自己的喜好品味吗???
元娘感觉,熟悉的怒火重新回到胸腔,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她张口欲说话,紧接着就被突然塞了一颗糖,出于本能,她把嘴闭上,细细咂了一下品味道,糖是不大平整的圆球状,甜滋滋的,比直接吃饴糖又要淡些,叫元娘忍不住一直抿,顾不得张嘴说话。
见元娘的注意力都在琉球糖上,王婆婆禁不住偷偷挑眉弯唇,“出去那么久,定是说了不少话,吃颗琉球糖甜甜嘴。”
元娘光顾着吃糖了,哪还记得生气?
她弯着眉,笑得甜滋滋,如枝头上的红杏花,双颊酣红,甜美娇俏。闻言,她只是一味附和点头。
待到王婆婆抱着猫进她自己房里逗弄以后,元娘不由得兴奋地跑上阁楼,翻起了自己的衣箱。
她终于有机会能去瓦子见识了,哪能只穿现在这身衣裳?
太普通了。
虽然当初魏家退婚,送了成匹的绫罗绸缎,各色料子,但是王婆婆并未把那些都用来做成家里人的衣裳。布帛钱帛,那些布料都是能用来充当钱用的,哪能真的大手脚到清一色做了衣裳?
也不是从前那样富裕尊贵的时候,自然不能放过任何银钱。
故而,王婆婆只挑了些花纹繁复不易过时的好料子,以及市面上特别难见的完整皮毛,预备往后给元娘当嫁妆,其余的大多都转手卖了换做现钱。
送来的料子里,也有些简单不惹眼的,就留下,逐年做衣裳。即便如此,在邻里的衬托下,也都是顶好的好衣裳了。
元娘如今穿的呢,多是王婆婆再买的布料,没什么花纹,摸着还成不硌人,再请人缝制好的。
譬如她现在身上穿的,便是月白柯子,窄袖圆领里衫,浅茜色苎麻布裙,里头还穿着裤儿,最外头是件素色长袖对领的短褙子。
杂七杂八穿在她身上的虽多,但并不是十分暖和好看,无非是秋日渐冷,多穿几件单衣凑一凑。
平日在家,亦或家附近的街巷窜窜,这样穿倒没什么,百姓乃至低阶小吏家里都是这么穿的,她身上好歹件件都无补丁,而且没有穿过年,颜色未褪,还算新的。
但若是正经出门游玩,尤其是夜里,这样就不够体面了,也不御寒。
自然体不体面的是小娘子自己的念头,在外并无非要穿什么好衣裳的规矩,顶天就是去酒楼点菜会有影响。因为茶博士会看衣识人,倒不是赶人走,而是穿什么衣裳报什么式样的菜名。
于穷人家而言,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这可不是元娘现在需要思虑,她只管挑出喜欢好看又御寒的衣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