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翻翻捡捡,选中了王婆婆忖度天气渐冷,而帮她新做的一件双蝶串枝菊花纹夹襦,只及腰间,衣摆做成弧状。
她身上原本穿的窄袖圆领里衫没有换,但裤儿和只到小腿中间的裙儿都褪了,换成了长至鞋面的青色罗织裙子。
虽说这样风吹进来,腿会有点冷,但是那又何妨,好看便行。
头一回去瓦子,就是挨点冻也值得,她得美美的!
那么现在用的荷包也不行,既然换了长裙,可以换上底下络子也长长的藕色莲花纹荷包,这样走起路来,裙面微扬,络子也跟着晃动,娉娉袅袅,步若莲花,那叫一个好看。
罗裙穿着远比苎麻布裙婀娜轻便。
不过,上述都是元娘的想象,她目前还是个豆蔻少女,做什么都似风似火,带着股天真活泼的俏丽。
要想如仕女图一般娴雅美丽,且还要等上几年呢。
她跑到铜镜前,左照右照,觉得简单的双垂髻似乎不是很搭这身衣裳。
所谓双垂髻,其实就是把头发梳做左右两边,在耳垂往下的方向,绑成长丸子头,再系个红头绳。心思巧一些的呢,则会换成发带,发带尾端坠个珍珠或小铜铃。
这是未出阁的平民女子和富贵人家的侍女里常见的发式。
可若是其他复杂些的发式,元娘她也不会呀。
但无妨。
她有阿娘!
元娘把妆奁合上,虽然里面只有稀稀落落几条发带和几个珍珠花钿等。
恰好岑娘子在屋里的榻上歪着,她做针线活也累了,明明是满目金灿灿的大好晴日,却只能手撑着脸侧发怔。而打扮女儿,明显是消遣的好方式。
岑娘子遂坐起来,不遗余力的收拾女儿的一头乌黑长发。
她先从桌案上摆着的妆奁屉子里取出一片榆树皮,放入*面盆里,掺了热水,直至榆树皮被水淹没,接着便不去管了。
岑娘子转而帮元娘把发绳拆开,任由满头青丝洒落肩头。
她先用木梳通了通,被磨得发圆发钝的梳齿从头发摩挲而过,经络疏通,元娘只觉得好舒服,脑袋一阵阵松泛。
接着是用篦子梳,篦子齿密,每回梳下,头皮都会有被扯动的坠感,但岑娘子手上的力道有数,就不会把头发扯下来,只会觉得头皮坠坠的舒服。
头发通得差不多了,榆树皮也泡得差不多,岑娘子改去搓榆树皮,搓好了再给元娘梳发,梳篦时不时沾一沾刨花水,再散的发丝也服服帖帖。
最后梳成的是个高高的双髻,后脑勺圆润饱满,头发都被竖起,但并不显得单调,因为岑娘子把那条茜红雀枝铃铛发带给用上了,铃铛带着垂下的发带,恰好在洁白的脖颈上方,行走时摆动摇晃,自成曲调。
至于多余的发饰,倒是没有,岑娘子说,一会儿去卖花人那买朵巴掌大的娇嫩粉花,往发髻上一插,胜过任何钗环堆砌。
虽然也有元娘眼下没什么能用的簪钗首饰的缘故。
帮元娘这一梳头发,倒是把岑娘子的兴致勾上来了,连着面容都忍不住修饰一二。
元娘的眉形很好看,细弯如柳,就是淡了点,因着这眉毛的缘故,元娘回回一蹙眉就显露出几分可怜娇弱之态,装乖扮巧可招人怜爱了。
这样的眉毛,便连装病都是简省的。
但正常行事时,她话多活泛,眉毛的浓淡自然就被忽略了。
岑娘子想了想,还是给她描了眉,抿了红纸,脂粉就不上了,但额上画了花纹,点了珍珠,脸颊左右也是各一颗珍珠。
在岑娘子看来,既是装扮,若没有珍珠点缀,画上再浓的脂粉也显不出来。
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可算是把女儿给拾掇好了。
岑娘子最后上了头,端详元娘半日,又把她腰上绑的衿带给换成了娇粉色,这才满意颔首。
岑娘子牵着元娘的手,走到院子里头,看着桑树下光影婆娑笼罩中的元娘。
她忽而一怔,无数时光交叠映衬,最后抿嘴浅笑,感叹道:“我的元娘,也长大了。”
元娘没有听清,只回过头对着岑娘子粲笑,朝气蓬勃,“阿娘,你说什么?”
岑娘子摇摇头,温柔浅笑,“说我的元娘,生得真好看。”
元娘满足了,笑得愈发灿烂,脸颊两侧的珍珠衬得她娇俏率真,当真如三春之晖,繁繁汴京。
*
陈括苍下学回来时,见到与平素大不相同的阿姐,也是一怔,由衷夸道:“阿姐今日真好看。”
元娘听得高兴,眉开眼笑,直接给弟弟塞了颗琉球糖。
这是她作为姐姐的高兴方式:给弟弟投喂!
陈括苍哭笑不得,但吃些不腻的甜食,即便他实际年纪颇大,也不至于因此不喜。甚至,他上辈子在现代,岁数大了以后,还很爱吃甜腻的东西,因为味觉渐渐退化了嘛,就是医生不大让。
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括苍回来了,她们总算能出门去瓦子了。
至于用饭?
笑话,瓦子里吃吃喝喝的多了去,既然决定出门,就没道理饱着肚子,只出去闻味。
王婆婆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她们去的是州西瓦子,这是有名的瓦子,里头有数个勾栏,热闹非凡。
每到夜里,人头攒动,和流水一般在瓦子里来回,勾栏里客似云来,宾客满座,每家都点了许多灯烛,遥遥望去就是极亮堂的,甚至能把天穹都照亮。
像州西瓦子和马行街这些热闹的地方,即便到了夏日,也不用怕蚊虫,因为点的灯盏太多,蚊虫惧怕灯油,连飞进来都不敢。
元娘方一进门,就被一串串连在一块足有数人高的灯笼惊得张大嘴。
她难以置信,“那样高,是怎么挂上去的。”
王婆婆在一旁平淡道:“有长梯子。”
元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接着跟家里人随着人潮向前,恰好经过一处勾栏,门前挂着一个大的竹骨做成的箱笼样式的灯箱,外面糊的纸上挥扬洒脱的写着两个大字。
“御前”
元娘不由得驻足,仰头上望,她拉着王婆婆的手,激动道:“这有‘御前’的牌子,他们家表演的人进宫给官家表演过!!”
王婆婆拍了拍她的手,淡定地笑了,“这里的勾栏,多得是进宫献技过的,这都不算什么,前头还有座莲花棚,专演御前杂剧,那才是真正的好,比你在乡野之地听的不伦不类的曲可谓是天壤之别。
“州西瓦子算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了,有许多勾栏,有些小瓦子里头只有一座勾栏。
“瓦子白天黑夜几乎都开门迎客,吃喝表演无所不有,进了这,不知不觉就从天亮待到日暮,终日流连,不知归家。我有个堂兄便是,进了瓦子几日几夜不曾归家,家里找到他时,正在台下看封惜奴唱诸宫调……”
元娘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王婆婆笑了一声,颇有些幸灾乐祸,“被家里按着打了一顿,罚去祠堂跪祖宗牌位了。结果他嫌冷,偷着点火盆,边烤火边烤栗子,暖和过了头,又睡着了,险些把祖宗牌位给烧了。
“只好请了家法,险些把他打死。但那以后,就没人罚他跪祖宗牌位了。”
元娘听得直称奇,真是位厉害人物,若是阿奶家没遭灾,恐怕那位堂舅公至今也是位玩世不恭的老人家,应比徐家阿翁还要有趣。
“你既称奇,可觉察出什么道理?”王婆婆问道。
元娘也是在外太闲适放松了,不过脑子,下意识道:“要想不跪祠堂,就得烧祖宗牌位!”
她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双手捂嘴,一个劲的摇头,“我、我瞎说的。”
王婆婆自然是黑了脸,但她家如今都败了,也无所谓祖宗祠堂,至于陈家的,呵,那些趁火打劫的宗亲族老她瞧着就厌恶,这几年若是死了也成了牌位,她不啐两口都是涵养好。
故而,王婆婆只是冷声道:“慎言。”
别的什么都没有,元娘预想中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并未出现。
劫后余生,元娘笑得比进来时还灿烂。
并且她拉着王婆婆,想去听诸宫调,这在元娘原先待的乡野地方听不到,甚至闻所未闻,被阿奶说的堂舅公趣事给勾起了好奇心。
然而,才走到里头,她就被成百上千的桌椅给惊着了,底下的桌椅像是个打开的扇子,正对着上头的台子,前排有玫瑰椅和平头案,往后些的则是简陋的矮凳。
有人抱着筐子,来回穿梭转悠,收取赏钱。
便是再穷酸的人,被对方追到跟前,也会掏几文钱,至于冷水瓜果,自然要另外收钱。而拿不出许多赏钱的人,断断是不敢坐到最前头有桌椅的地去的。
她们这些看客待的地方是腰棚,表演的人都在戏房里打扮歇息。
王婆婆今日带着一家子出来,自然是舍不得坐前头,只坐在后头的矮凳上,左手牵着元娘,右手揽着犀郎,边上坐着岑娘子和万贯。
很快,表演的人就换好了衣裳,从戏房里出来,有人弹琵琶,有人唱了起来,“掌笋指,那知远月下长吁气……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那人方一唱完,王婆婆立刻就道:“是《刘知远诸宫调》里的《知远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一则,现下唱的的解红词,一会儿宫调就变了,是用仙吕调的胜葫芦词。”
元娘听得眼睛都直了,虽然唱的调子很好听,但她好像没听懂……
还有什么调什么词,词牌名吗?
也怪她们进来得太晚,若是从头听起,元娘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元娘勉强还能算土生土长的古人,没有见过字幕,按理对这些应当更易听懂,可她都只能听个热闹,更别提陈括苍了,他是压根听不清在唱什么。
但他接触的事物毕竟更多,若非要说个究竟,倒有些像元曲。
不比陈括苍的沉默,只默默思忖,元娘选择求助阿奶,“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王婆婆早就听得入了神,眼睛发怔,元娘直拽了几下她才回了句,“什、什么?”
可她的眼睛却是片刻不离台子,仔仔细细听着,生怕漏了一句。
元娘重复问了一遍,也未得到回答,只好继续问。
王婆婆被闹得不耐烦了,才心不在焉的解释,“哎呀,闹什么,你仔细听不就知道了,《刘知远诸宫调》讲的是后汉高祖刘知远如何从一介贫寒到打下天下做皇帝的故事,眼下是讲刘知远告别李三娘,要去太原投军。
“你若是好好读书,就知道后汉高祖了。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我自己出来听还能落个清净。”
王婆婆的瘾上来了,那是六亲不认的。
她从荷包里掏了颗樱桃煎进元娘的嘴里,以此封印孙女。
元娘果然认真咬起樱桃煎,这樱桃煎是去了核,压成饼状,腌制成的蜜饯,偏甜微酸,比一般的蜜饯要好吃,咬开后,浓郁的樱桃香味溢满唇齿,口感糯软又不失细嚼的劲头。
这一吃一咬间,叫元娘安静下来,唱词渐渐进了耳朵。
本来词就不生僻,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能听懂,元娘自不例外,也开始跟着入神细听。
直到从这个棚出来的时候,元娘还忍不住忧心,“刘知远充军去了,李三娘要如何独自生少主,她太苦了,又如此坚韧,实在是当世奇女子!”
王婆婆没忍住笑话她,“先前不是说听不懂么,怎么现在便讲得头头是道?”
陈元娘扭捏着,尴尬笑道:“那不是一开始不知道唱什么,没听进去嘛。”
之前是听元娘的,王婆婆自诩是个公平的阿奶,孙子读书也辛苦,于是问道:“犀郎,接下来你想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