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孙子来汴京不久,又不像元娘成日从徐承儿那长见识,所以不知道瓦子里都有什么,干脆一一提了起来,“鲍老的傀儡戏不错,说商谜也不错,你应该喜欢,台上台下都能一块猜谜,还有皮影戏……”
她们是边说边走的,王婆婆还未能说完,就突然被一个拿着算命幡的老道士给拦下了。
“算一卦否?”
王婆婆还算客气,婉拒道:“我出门未带够钱,就不劳烦道君了。”
老道士身上穿着道袍,可脚下的十方鞋鞋面上打了补丁,头上束的也是荆木做的簪子,不说形容落魄,但看着手头就不大宽裕。
然而,他却摇头道:“不,我不收钱,我观他眉宇,是难得的好面相,虽死而生,非贵人不可压。今日能在勾栏瓦舍相遇,也是有缘,您何必急着推却呢?”
也不知道老道士的那句话触动了王婆婆,她竟停下了脚步,也不管是不是江湖术士的骗局,“也好,偏劳道长了。”
老道士做了个请的姿势,把几人带到了几步外的摊子上。
王婆婆报了陈括苍的生辰八字,老道士先是据此写下四柱八字的神煞大运,接着开始推算,甚至拿出了龟甲和铜钱卜算。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惊道:“好稀奇的命格,您家门楣光复有望,此子必定位极人臣,青史有载,是古今少有的治世能臣。
“但……”
他摇了摇头,“凡此命者,生平必遭落拓,他一生三起三落,非有大毅力者不可熬磨。”
“好在,他最后富贵终老,可荫蔽子孙百年。”
老道士说到最后,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元娘。
王婆婆脸上不辨喜怒,只是起身弯腰一拜,郑郑重重,“多谢道长。”
她自己粗通些玄学道理,又素有观人的眼力,这是看出了眼前老道士必是有真本事的人。
元娘和岑娘子的神色各异,她们先是高兴,听到后面,怎么也忍不住蹙眉,权势虽好,可亲人总盼自家人能安康顺遂,便是最为合宜。
尤其是对富贵过的岑娘子而言,再多的荫蔽子孙,虚名荣耀都不及一条性命。
元娘则满心满眼是对弟弟的担忧。
倒是陈括苍,明明说的是他自己的命格,小小的人儿,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淡然处之,瞧不出一丝焦躁好奇。
哪怕是心性好的成人,恐怕也做不到。
按理,她们本该给对方些钱,或是就此离去,但是王婆婆驻足犹豫,并未离去。
她知道自己有些贪心,可难得遇此良机,一咬牙,果断开口,“我身旁的孙女,能否请道长您一块卜算?”
老道士这才把目光挪向元娘,仔仔细细的盯着她的脸,从额头眉骨,到双耳下颚。
最后,老道士才开口,“她……”
第31章
“我不算。”老道士斩钉截铁的说到。
他度量了眼王婆婆的神色,许是想要她知难而退,添了句,“若非要算,我要取黄金千两的卦资。”
这摆明就是拒绝了。
寻常百姓,就是中低阶官吏,即便把田宅悉数卖了,也凑不齐这黄金千两。
何况,元娘一行人只看衣着打扮,便只是平民而已。
一两金乃是铜钱十贯,黄金千两便是一万贯。
王婆婆心里竟真的细数过一遍,若是把祖宅和田产全卖了,连同家里的那些首饰,便能凑够。但这些都是立身的本钱,断然没有卖的道理,想来还是无缘。
唉,她的确是贪心了。
这样的机缘,能遇上一回便是难得,如何能再奢求?
王婆婆倒不是非要知道元娘来日会如何,她虽忧心孙子会受苦,但既然最后能富贵已极,想来能够寿终正寝。她只是在听到三起三落的时候,经不住担忧。
担忧元娘。
女子出嫁后在夫家地位如何,与娘家助益息息相关,娘家落败,在夫家少不得吃苦受罪,若是翁姑心善,能留一条性命,也怕夫婿轻视,少了尊重。倘若还有一大家子亲戚,更是易奚落、轻贱。
她的姐妹们就是如此过来的。
虽身处热闹至极,人声鼎沸的瓦子里,可几人都是静默着,元娘和阿娘弟弟大眼瞪小眼,王婆婆安静沉思不说话,老道士优哉游哉地整理龟甲和铜钱,将笔墨归置整齐。
率先打破沉默的却是元娘,她用着学来还未热乎的万福礼,右腿后移一步,对着老道士屈膝一福,“多谢道长您为我弟弟算命,至于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算与不算,我都得从眼下开始过起,也无甚影响,切莫因此为难了您,那我要于心不安啦~”
她巧笑嫣然,语调上扬,天生的讨喜可人,随意说些俏皮话,都叫人禁不住想翘唇微笑。
老道士也不说什么推辞客气话,就是在大秋日不知从哪变出一柄羽扇,皱纹深深的脸上噙着笑,自顾自地摇着,“哦哦,不为难,不为难,你倒确是个聪明灵秀的孩子。
“有些事,不必太着急,多往那瞧。”
他手指着方才瓦子的入口方向,似是而非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王婆婆也因此回过神,而元娘谢过老道士后,她扯住王婆婆的袖口,眼神恳切,“阿奶,我们走吧。”
王婆婆并未直接走,她取出腰间的青色印花钱袋子,把里头的两串完整的和其他散碎的铜钱都倒出来,甚至还有一二两的碎银角。
银通常不用来做货币,但王婆婆为了以防万一,才放了一颗。
这些堆在老道士面前的平头案上的空余之地,虽然夜色以至,可四处高悬的灯,屋内数不尽的油灯盏,把它照得字纹皆清晰可见。
王婆婆这才道:“道长方才虽说了不要钱,可老妇却不能不尽一尽心意,今日出门匆忙,未及多带,还请笑纳,莫嫌寒酸。”
老道士倒真也不客气,直接解开自己的钱袋,把铜钱全扫进去,随口说了谢。
直到元娘一行人走远,他才靠在椅背上幽幽叹气,“年幼虽有波折,可上得至亲庇护,算得安乐无虞,往后余生皆富贵安泰,所求尽有所得,这样的命格,何须算命?”
连他看着,都要忍不住心生羡慕了。
不过,那样心思灵透的好小娘子,确也担得起这样的好命格。
那是她应得的。
*
元娘她们走远以后,王婆婆似乎还在沉浸方才的批语中,久久不曾回神,余下三人目光对视半晌,彼此示意,互相挑眉,最后落在了元娘身上。
元娘小嘴快能挂油壶了,看着像是心不愿,可不妨她事情做的快。
只听她轻咳一声,然后娇声道:“阿奶,怎么办,我饿了,可是我们今日出门是不是不剩钱了?”
王婆婆如梦初醒,先是“嗯?”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面皮松弛的脸上重新露出和从前一样冷静平淡的神情,“你的钱袋子不是还装满着么?”
“???”元娘瞬间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钱袋子,恨不能蹦出三里开外。
她一字一字,用力从牙缝挤出来,“不、行,这、是、我、辛、苦、攒、的!”
元娘气得快成受惊了的河豚,脸都鼓圆了,王婆婆看着直发笑。
成天看这个孙女,她能被逗得多活十年八载。
“这里头有多少,今晚用了,我回去还你双倍……”王婆婆气定神闲,甚至都不看孙女,慢悠悠开口。
她话音还未落,手就被展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塞了一个不怎么沉甸甸的钱袋子。
瞥眼去看,她的孙女笑得一脸讨好,十足的谄媚,“阿奶,请收下,若是不够,我现下跑回家去取也成的。”
王婆婆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见钱眼开。”
哪知元娘不以为意,还翩翩然行了礼,笑语嫣然,“阿奶过誉了!”
明明是调侃她,到了元娘口中就成了夸,连王婆婆这么爱装严肃的人都忍不住啼笑皆非,更别提旁边三个如何乐不可支。
当眼下要紧的事还是得去找个摊子用饭,几人都是饿着肚子出来的,看了一场《刘知远诸宫调》,早过了平日用晚食的点。
王婆婆打开钱袋开始数有几枚铜钱。
元娘直接道,“不用数,一共三十五枚,我就存了这些。
“唉,汴京居,大不易,想我辛苦攒钱,却连一百文都凑不够,否则……”
王婆婆敲了敲她的脑袋,“否则你今日就发达了不是?”
元娘捂着脑袋讪讪笑了。
她的小心思竟然被阿奶发现了。
不过,既然有了钱,虽说不多,好赖可以去摊子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吃食。
在一家人左右逛着,顺带看食牌的时候,陈括苍也动作不显的把自己的钱袋子悄悄塞给王婆婆,他不提双倍的钱,甚至没要求这钱得还回来。王婆婆对此很欣慰。
可里头钱也不多,都是王婆婆每日固定给的五文,恰好够买两个胡饼,或是一碗便宜的熟水。这是怕陈括苍饿了,或是和同窗结伴出去,只能空手而归会难堪。
哪成想他竟然大多攒了起来。
这里头足有六十七文。
和元娘的钱放一块,便是一百零二文,虽说是五个人,但就算一人一碗瓠羹,都能剩一半的钱点旁的热食。
正经的分茶店是不能去的,怕不够,但路边的摊子却是可以。
王婆婆开始回忆,而后道:“再往前走走,到汴河边上,我记得是有数家带着棚的摊子,吃食啊,便宜又香,吃完了呢,还能买盏灯放进河里许愿。”
是的,州西瓦子极大,足有一里多长,南起汴河岸边,北到梁门大街,足足百亩有余。
所以细究起来,她们依然是在瓦子里用饭,不违初衷。
王婆婆领路,顺利走到汴河边,竟然真的看到了一排棚子,提瓶人弯腰四处给人倒茶汤。那些坐在棚子里喝滚烫茶汤的,许多都是卸了差事或正要接班巡逻值夜的公人与小吏。
秋日渐渐转凉,喝一碗滚烫的茶汤,能从心窝开始暖和,一整夜都有热气劲。
现下人还算少的,待到冬日雪夜,几个棚子满满当当坐的全是人,也是提茶瓶人最有赚头的时候。
末了,王婆婆还补上一句,“提茶瓶人走街窜巷,消息最是灵通,有事时花钱找他们打听,可方便着呢。”
和元娘几个比起来,王婆婆人老成精不说,对汴京也极为熟悉,回来了这,就如鱼入水,想被坑骗都难,谁能比她更老道清楚呢?
进了棚子里,王婆婆直接将一切包揽,和摊主人夫妻道:“五碗盐豉汤,五个糍糕,五个酸豏,一盘煎肝脏。”
“承惠八十文。”摊子男主人在忙活着包酸豏放入蒸笼,算账和收碗筷则是面善的摊子女主人来,她边数铜钱,边笑着说,“虽说汴京到处都是盐豉汤,可我们家做的呀,那可是顶顶好吃的,与别家不同!”
王婆婆客套的应道:“天冷了,还是得喝盐豉汤,外地可喝不着,我在外多年,午夜梦回都是盐豉汤的味道。”
看她们说的煞有其事,元娘也对未曾喝过的盐豉汤起了好奇心。
汴京美食无数,阿奶从前玉盘珍羞吃了不知多少,那盐豉汤有何出奇之处,能叫人如此惦念,乃至成为梦中的故乡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