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长得丑,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九岁十岁左右的年纪,比犀郎要大一点,身上穿着丝绸做的衣裳,尚且还是秋日呢,他就已经披上了没有一丝杂色的银鼠毛大氅。
腰上香囊、玉珏无一有缺。
国朝不论男女,都有簪花的美习,但是他头上簪了约莫三朵巴掌大的花,还有几朵小的,最稀奇的是明明到了秋日,他竟然能簪上牡丹,暖房培植反季节的花卉,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一株只怕价值千金,却被他就这么折了插在发上。
元娘甚至相信,他簪了这几朵,不是因为觉得够了,而是发上已经没有空余可插的了,满满当当的。
明明还小小年纪,莫名让人仿佛瞧见了个未来的浮浪轻狂子。
虽说有些难评,但他毕竟是犀郎的同窗,能与犀郎做同窗,总归不是坏人吧?
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些。
一下马车,他就自信挺胸,快步走到宅前,先是一眼不落的看着陈括苍,“括苍,你竟站在这迎接我,我真是三生有幸,想来是我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得你如此待我。”
很好,言语也很轻浮。
陈括苍面上平淡无波,“这是待客之礼。”
陈括苍的冷淡丝毫没有影响孙令耀,他依旧兴奋得不行,自顾自的眉开眼笑,元娘怀疑孙令耀压根就听不到他不想听的话。
孙令耀也许是商贾出身的缘故,想对人好的时候,待人接物会让人感到如潮水一般蜂拥挤压的热情,叫人难以招架。
他转头就去给王婆婆问好,“您就是括苍的祖母吧,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面生红光,不知道的只以为是庙里的元君娘娘到了眼前,才如此慈眉善目,蔼然可亲。”
这夸法……
还真是热闹。
元娘拧眉思索,颇有所悟,甭管是否都夸得对,连珠串似的夸下来,任谁都难有坏脸色,总有一词半句能夸到心坎上吧?
她觉得自己学到了。
孙令耀就这么挨个夸过去,也不知道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词。
就连元娘都被好好夸了一通。
“天爷啊,括苍这竟是你的阿姐吗,依我看是神仙托生的吧,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姐姐。
“唉,可怜我爹娘就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做梦都想要有姐姐疼爱,还是括苍有福气,真是叫人羡慕。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如括苍一般喊您阿姐,如此一来,也算圆了夙愿。”
还真别说,元娘虽然知道他是在恭维,也看着他小小年纪做派已有了浪荡子的雏形,但他如今生就一张人畜无害、粉雕玉琢的小脸,说话时眼睛直直盯着你,眼神真诚,语气诚恳,很难不受用。
何况是如此小的要求,元娘平日大大咧咧的人,这时也抿唇微笑,柔声道:“自然可以。”
陈括苍对孙令耀的话一直平静无波,直到看见阿姐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态度,竟望了好一瞬才收回目光,唇却抿得用力了些。
孙令耀却没有觉察出来,他被王婆婆请进了院子,正一脸兴奋自得地拍手,示意下人把他准备的礼抬上来。
他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那盒子掀开一看,不大的院子简直满室华光。
别的也就罢了,甚至连小花都备了礼,是一个尾拖长长孔雀毛的彩色小旌旗,这样长且绚丽的孔雀羽毛必是尾羽,一只孔雀还挑不出三根,纵然没有镶金嵌玉,也必定是价值不菲的。
元娘收到的礼物是一个比人还大的蝴蝶风筝,以及一个扑蝴蝶用的捕蝶网,后者的杠是金子做的。
从木盒被打开以后,元娘心里的震惊就没停过。
谁用金子做的捕蝶网扑蝴蝶???
这位孙同窗的家底究竟得有多厚,才能眼都不眨的拿出这么些礼。
在扬州府卖酒能挣下这么大的家底吗?
她似乎懂了为何陈括苍之前说他已经收敛,而隔壁的徐家阿翁一听到扬州府孙家的名号,直接劝她们把礼收下。
在元娘惊诧的时候,孙令耀却靠近陈括苍,面容骄傲,隐带邀功的神情,“我可是听了你的,这回上门只准备了家常的礼,若换我平素的作风啊……”
元娘恰好在一旁听了一耳朵,她觉得自己已然不会笑了,真该重新看待“家常”二字。
第33章
更叫元娘惊叹的还在后面。
王婆婆请他入座用饭时,他家的仆人主动上前将碗筷都换了。
金碗、金碟、金筷、金勺……
甚至连筷枕都是金打的。
而且每一样都雕刻了纹路,他现下用的显见是一套,因为碗碟边缘分别刻了八仙过海的一些人物,瞧着美轮美奂不说,连起来应当是个完整的故事。
她算是明白了,何谓吃出花来。
这还只是器具呢,如果是正经吃菜用饭,还不知能有多少花样。
元娘定力到底不够,压根无法忽视那金灿灿的器具,即便满心克制,眼睛却总是不自觉瞟过去,一看再看,不自觉手脚就有些发凉。
和她的毛躁不同,王婆婆和岑娘子初时多注意了一眼,之后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行事照常。金子虽然看着昂贵,但是早些时候,高门大户交际时都嫌弃是俗物的,斗富早升到了另一个层次。
比底蕴!
随手所用、毫不打眼的一个净手盆,一个杯盏,都得是名家所出,最好能扯上些有名望的人。譬如前朝某某公主,又或是什么天下闻名的名士喜爱的。
只富不贵,在与各家往来时,只怕要遭笑话。
当然,也不能只用古物,既要追求雅致,也要尽量做到体面富贵。
这其中的度就得自行把握了,要不怎么高门主母里也有人的宴席办得极好,有的却不爱办那些个赏花宴什么的呢。
不过,这些年商贸繁华,京中人的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
只要有钱,就可以找四司六局的人来办。
他们非但是准备酒菜那么简单,桌椅摆设、宾客座次、宴席玩乐等等都能一手包揽,甚至连请柬都是帮着写好的,哪怕主家想去某处的园子、寺庙举办宴席,他们也能帮着商量安排。
真正做到,府邸可以不出一人,不费一事,从头至尾只需出钱即可。对那些不善内务,每逢宴席就手忙脚乱的主母而言,简直是大救星。
王婆婆年轻时,四司六局尚还未成规模,那真是事事躬亲,一场宴席下来,她能累得只剩半条命。但也因此,她操纵全局的本事,都是实打实历练出来的。
所以,非但孙令耀用的这些金制器具她没看在眼里,就是他身边的下人们,她也不觉得羡慕,甚至轻易就能挑出错处。譬如,做事时人浮于事,行走时步伐散乱,规矩实在学得一般,摆个用饭器具都乱糟糟没次序。
旁人眼里仆婢环绕的热闹,在她看来,只有一个乱字可形容。
不过,她如今就是个平民老妇,哪有挑拣人家的道理,只是不自觉在脑子里想,该如何定规矩轻易就能肃清浮乱风气。
一桌几人里,心情最松散的恐怕就是孙令耀了。
他拿着筷子盯着满桌的佳肴,倒是蠢蠢欲动。
作为扬州府首屈一指的富商独子,他见过的玉盘珍羞何止千万,他吃鱼只夹一筷子,剩下的就赏人,还有烤一整只羊,最后只吃缝在羊肚子里闷烤的鱼肉……
旁人视樊楼、遇仙正店这些酒楼为心心念念的美食佳肴所在,于他而言,就是初到汴京时稀罕了一段,之后也就普普通通。毕竟,只要他想,一日三顿都在这些正店吃又能何妨?
轻易能得到的,就不稀罕了。
他之所以蠢蠢欲动,是因为怕来了以后,表现得食欲欠缺,会让括苍难堪。
好吧,以陈括苍的性子这不大可能。
但作为好友,维护对方的面子,是义之所在!
孙令耀自诩是个有钱的讲义气的好人。
所以今日他特意没用早食,此刻已是饥肠辘辘,王婆婆做的菜却是有几分卖相,香味直往他胸腔里勾。但他还是很讲礼数的等到王婆婆动筷子了,才开始吃。
王婆婆做的都是硬菜,有炉焙鸡、羊脚子、莲花鸭签这样摆到席面里都不逊色的大菜。
尤其是莲花鸭签,做法复杂,鸭肉要先煮再切丝,与鱼茸和鸡子清搅拌后,用猪网油包裹起来,先蒸后炸,摆盘时还要摆做莲花样式。
咬一口下去,外头的猪网油炸得松脆,不似面皮油炸后费牙劲韧,薄薄的油汁融入鸭丝与鱼茸中,使其口感不再干涩,变得肥而不腻,内里则是鲜嫩多汁到烫舌。
只看单个鸭签,会觉得像是油炸春卷,只是内里的馅料功夫要繁复许多。
但这样的菜,最适宜年纪不大的孩童吃,但孙令耀似乎并不怎么动心,倒是元娘吃了许多。
她是真心觉得好好吃,掺了鱼绒的内馅鲜甜,鸭丝越嚼越有肉香,之前阿奶从来没有做过。果然,真正的饱口福,还得是长辈请客吃饭的时候。
眼看她一人吃了近半盘,愣是把一盘莲花鸭签吃成残花败荷,但王婆婆并未因此责骂或者给她眼色,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孙令耀的身上了。
他的确是没怎么吃别的菜,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吃得少,与之相反,他也快靠一己之力吃完了整整一盘菜。
这盘被他青睐的菜正是王婆婆前几日腌制的酒腌虾。
她算算时日,今日差不多也能吃了,索性就端了一盘上来,但只是用来凑数的,并未指望孙令耀能喜欢。
因为酒腌虾酒味十分重,也未加什么味重的佐料,又是生食腌制,大多数人吃得并不习惯。
大虾只剪去须尾,一斤虾用五钱盐腌制沥水,然后佐以花椒、盐,用酒化开,坛头用泥封住,腌上几日就能吃。
虽说没有别的大料压制,但是花椒本就偏麻淡香,虾个头大,沥了水后,嚼起来又干又香,经过酒腌口感中的嚼劲却没变,反而一股酒香。
若是能喜欢酒味,吃起来也会倍加喜欢,而且重咸味麻,下饭最是香。
别说是孙令耀,王婆婆甚至没指望家里能有其他人喜欢这道菜,是她备了犒劳自己用的,哪知道快被他吃了个干净。
有孙令耀在眼前,足以证明,家资再雄厚也是人。
他吃得兴起,也不让下人帮忙剥虾壳,自己动手剥不说,甚至还嗦了油光水亮的指头,到底还是小孩子,行事随心所欲,脱不了本性。
见到桌上其他人都注视着自己,吃了个心满意足的孙令耀,在下人的伺候下,用自带的花瓣与面盆洗净双手,然后才怪不好意思的歉然一笑,“这道菜与我在家乡吃过的醉虾有些相似。”
他是藏不住话的年纪,何况到了汴京也没什么好友,一五一十的讲述起来,“其实也很不相似,醉虾是挑丁点大的鲜活河虾加黄酒,那虾肉质鲜嫩,因为是活虾,虽用黄酒泡了会儿,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蹦跶起来,溅得到处是酒渍。”
“我爹最喜欢吃。”
他笑着,有说有笑的样子,可眼里却瞧不出高兴的底色,倒像是茫然。
孙令耀挠了挠头,过意不去的说:“也是奇了,我素日在扬州府不爱吃这道的,哈哈哈哈,应是王婆婆您的手艺太好了。”
有些吃食,也许当时不喜欢,待到脱离那时的人与环境,就莫名喜欢上了。
而且回回想起,都觉得心中钝痛,只有多吃一些,味蕾餍足了,那种空虚钝痛的感觉才会显得不那么清晰。
元娘坐在一旁听孙令耀讲述,自己也忽而想起从前在乡下吃过的一种不知名果实,红红紫紫的,长在矮枝上,每颗不过比黄豆大点,但吃起来特别甜。
她和小姐妹上山挖野菜的时候,偶尔能遇到,大家都会分着吃完,偶尔还会为此发生口角。
吴桃娘总是计较,觉得她自己分到的少了。
现在到了汴京,她能吃许多果子,贵的便宜的,应有尽有,但是再也没有见过那种不知名的果实了。
偶尔,她也会想念那甜到发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