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孙令耀说起他在家乡吃过的醉虾,元娘面色动容,霎时与其共情,觉得他也挺可怜的,纵使万贯家财,但照先前所说,却要与疼爱他的父亲两地分居。
就在元娘这么想的时候,孙令耀又补了句。
“真没料到原来我也喜欢吃醉虾,赶明我就给爹写信,让他把专门做醉虾的厨子送来汴京。”
专门做醉虾的厨子?
元娘瞬间觉得自己共情不了了。
她家莫说专门做醉虾的厨子,就是充当厨子的下人也没有,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家里还得发愁米缸见底了该如何是好。
元娘觉得,比起心疼,她更应该趁此时机多吃些。
孙令耀吃完了,阿奶要招待他,定然也会很快停下,为了不丢人,阿奶是不会放任她一个人待在桌前不停地吃的。
果然,王婆婆很快就停下了筷子。
趁着众人离座前,元娘偷偷又塞了两个莲花鸭签到嘴里,神不知鬼不觉,脸颊鼓鼓囊囊的下了桌子。
人家既是做客,自然要放他和陈括苍好好相处。
王婆婆特意烧了炉子,上头放着陶壶,熬煮着熟水,里头的花材是去隔壁徐家医铺抓的。
比起去饮子摊前买熟水,到药铺里买要省钱许多,还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喜好增增减减。
哪知道孙令耀跟着陈括苍到他住的那小角房里走了走,没多久就坐不住了,那屋子太小,连仆人都进不去伺候。
正对门扇的四根柱子撑着镂空顶的榆木架子床,墙角是半人高的衣箱,窗户边上是只放了几本书的书柜,上下数排都没有书,因为他入学堂尚且不久,想填满恐怕还要等上几年。
屋子很小,但极为简洁,故而瞧着有开阔的错觉。
唯一物件多的是窗户底下的平头案,摆了笔架、笔洗、毛笔、砚台、纸以及绳芯上端发黑的瓷油灯盏等。
孙令耀瞧着陈括苍的屋子欲言又止,他都想说不如你举家搬去我那住好了,我家的宅子大,多拨一个院子出来易如反掌。但是他深知陈括苍的脾性,这话说出来定然是得不到好脸色的,故而又咽下去。
他迟疑了好半日,最后只勉强评道:“这屋子和括苍你一样,都是简洁疏朗的模样。”
他夸得实在牵强。
因为坐也没处坐,站也总嫌挤,孙令耀干脆到院子里和陈括苍一块坐着了,石桌上放了个小炉子,陶壶里的熟水咕噜咕噜冒泡,边上是叶片渐渐有些发枯的桑树。
王婆婆是很勤快的人,万贯到家里以后怕被嫌弃,更是勤勉,庭院是扫了又扫,但是到了秋日不可避免还是会有几片残叶,甚至枯黄的叶子正在落下。
孙令耀看着翩翩落下的枯叶,忍不住胸腔填满诗兴,大声叹道:“唉,秋日悲凉,括苍,不如我们作诗吧!”
“我不会。”
“哦。”
陈括苍吹着庭院里的冷风,生嫩的脸颊有些被吹伤的泛红,因而语气淡淡。
孙令耀对他的简洁冷淡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半点不计较。
孙令耀甚至主动找补,“也是,现在作诗就只能做打油诗,学堂都没上几年呢。”
他也不嫌弃陈括苍话少,自顾自的说道:“我以为你天资聪颖,什么都会呢,老师教的文章你一听就会,几乎都过目不忘,作诗也当天赋异禀,没想到你竟有不会的。”
元娘坐在王婆婆屋前的门槛上玩弄小花,用衣带逗得小花原地转圈追赶,她倒也未故意听,但总归是一字不落进了元娘的耳朵。
她忍不住为弟弟辩解,“他才开蒙没多久呢。”
孙令耀也只是一时感慨,他其实十分推崇陈括苍,否则也不会眼巴巴跑到人家家里,与其交好。他就是觉得陈括苍与学堂中其他人不同,很*沉稳,但也不全是沉稳,是岁月沉淀的内敛,靠近陈括苍心里容易觉得安心。
哪怕陈括苍明明比自己要小。
可孙令耀总觉得陈括苍身上有种天塌了有他撑着的可靠,与学堂其他的为了自己家的钱财而巴结或暗地里仇视的人都不同。
他越冷淡,孙令耀越心安。
所以他对元娘的话表现出了极大的认可,“是极是极,若是括苍多学几年,做出的诗必定极好。”
不……
陈括苍在心里认真推拒,他敢走科举,是因为进士科内容历经改革,如今只需专心钻研时务策论,苦读典籍熟背墨义,不像从前还需要考诗赋。
对于诗赋,自己几斤几两,陈括苍心知肚明。
在现代,他上了年纪以后,周遭的同龄人都琢磨起打油诗,争先恐后出书。
他……
倒是真的背了许多诗词和赏析,但那样狗屁不通的打油诗写出来,若是叫人瞧见,只怕他死了都能丢脸到被气活。所以,在察觉自己大限将至时,他最急着做的事,就是把那些不断背诗文不断尝试后,写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诗稿全给烧了。
因为生前位高权重,他这一反常的举动,导致死后家里被查了个底掉。
所幸,他做事从不缺漏,就连日记中的随笔诗文都给撕了个干净,谅他们什么也查不出,这才安心瞑目。
但也叫他就此认清了自己没有写诗的天赋,纵然这辈子再蹉跎几十年,也是成不了诗坛大家的。
然而他否认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元娘和孙令耀的热情激烈的讨论给打断了。
“我也觉得,以犀郎的聪慧,来日必定比肩诗仙!”
她开蒙时日尚浅,目前只知道李白和杜甫。
孙令耀也不觉得夸大,甚至道:“还得是连中三元的诗仙,亘古未有的贤才!”
……
纵使陈括苍自认上了年纪,心无波澜,听了她俩的话,都不禁要汗颜了。
他明智的选择了沉默,这时候越是插话,他们便越是要辩驳自己是对的,只会夸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所幸,二人说着说着便偏了题。
“你既然是扬州府豪商家中独子,怎么来了汴京?”
“算命的说我命中有劫,得在汴京养到及冠才能化解。我爹是靠神仙入梦授酒方发的家,对此深信不疑,自然就把我送到汴京外祖家了。
“不过……其实还有个缘故,外人我通常不说的。”
“什么缘故?”元娘好奇问道。
“你不知道,在汴京中举可比在扬州府容易多了,我爹多少存了这个心思,叫我在汴京待满七年,到时就能在汴京考举人。若是我十几二十许的年纪能中举,也不失为人杰英才了。”
……
他真是一点不落的和元娘说了。
明明是来做客,想要与陈括苍交好的,哪知道最后却和元娘相谈甚欢。
毕竟,她们有相同的话题。
夸陈括苍。
而陈括苍自己是不愿意夸自己的。
临走前,孙令耀萌生不舍之情,忍不住真情流露,“我真喜欢你阿姐。”
陈括苍的脸色登时变了,“住嘴!”
孙令耀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心虚捂嘴,环视左右,还好只有陈括苍听到了。他连抽了自己嘴巴两下,后悔不已。
虽然他和陈元娘年岁都不大,院里也有长辈在,但是不该说的话不能说,总要顾忌一些,对方毕竟是小娘子,若是被闲言碎语可如何了得?
把人送走以后,全家都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招待客人,尤其是如今身份家底大不同的客人,多少疲惫。
以至于第二日,全家都起迟了。
还是陈括苍临出门上学前,把人给叫醒的,他得去学堂,索性路上买了两个胡饼一碗瓠羹填肚子。
这样好好歇息了三日,便又开始忙起来了。
因为王婆婆算的开铺子的良辰吉日马上就到了。
夜里,王婆婆在清点明日要用的食材,又检查了新买的碗筷是否洗得干净。
元娘很少涉足前面的铺面,夜里站在这,即便点了三盏油灯,仍有些阴暗,角落照不到的地方总像是藏着不知名的吃人的恶鬼,无端恐怖。
在她心里,前边铺子是陌生的,所以即便是为了凑长辈的热闹,她也抱着小花不撒手。
忽然,她打了个激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像是听到了人叫声。
元娘怀疑是自己太害怕了,摇摇脑袋不去想。
可是,还不过两息,那声音又出现了,似乎很凄厉,元娘身上汗毛耸立,她不自觉靠近腰身粗实的王婆婆,目光左右乱瞟,颇为害怕道:“阿奶,有、有脏东西。”
她话音才落,那声音更清晰了,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元娘吓得哭了出来,“啊!”
她紧紧抱住王婆婆不撒手,旁边的万贯和岑娘子也听见了这声音,门缝的风漏进来,吹到脚脖子,透着丝丝缕缕的寒,她们也目露惊恐。
王婆婆神色镇定,并未被吓慌手脚。
她静下心去侧耳听,忽而抬眸,眼神凌厉,语气肯定道:“不是什么脏东西,是有人在喊救命。”
第34章
她说完,元娘也凝神去听,似乎……
真的是人。
而且情形应当不容乐观,那女子的声音渐渐清晰,凄厉无比,似在绝望呜咽。
这也是元娘家宅子的一大弊处,在巷子最外头,恰好对着街口,若是出了什么事,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们家,而且一有动静也是她们家最先听见。
这就是最叫人犹豫的地方。
“阿奶,我们是不是要看看?”
昏黄闪烁的烛光映出黑影,照在人的脸上、身后,辨不明情绪,但始终是把屋子照亮了。
黑夜滋生阴晦,人手握火种将其驱赶。
闪烁不定的烛火映到王婆婆混浊的老眼里,反倒变得明亮坚定,如神鬼志异里的火眼金睛,敢于识破一切作祟鬼魅,“嗯。”
她只应了一声,却刚劲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