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上前拉住徐承儿,回头对着魏观莞尔而笑,向他表述感激之情。
有魏观这位眼中有活的人在,今日闭店得要比往日快得多,很快便收拾好了。他非但挑水、搭木板,还帮着把长椅全都叠起来,洒扫庭除。
只余下些散碎的活。
岑娘子和万贯去把洗好的碗再过遍水晾起来,魏观帮着把一些翁罐搬进院子里。
元娘和徐承儿则在灶房里烧火。
因外头也无甚人,小小的灶房温暖潮湿,反倒给人安定感,元娘和徐承儿不免说些贴心的小话。
主要是徐承儿在小声剖析魏观今日的举止,着实不对劲。
元娘也察觉到了一些,但真说要叫魏观喜欢上自己,她又不免有些胆怯。
“身份是不是差得大了些?”
徐承儿却不以为意,甚至举起例子,“我们汴京的小娘子,只要嫁妆够厚,阖该要高嫁的。
“王婆婆那么疼你,听我娘说,初到汴京不久就开始为你攒嫁妆了,连舶来品象牙梳篦都舍得买,可见给你备的嫁妆定然很厚,还有窦家老员外的许诺,怎么嫁不得了?”
元娘轻轻叹气,一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百无聊赖的把木柴往灶膛里塞,叫火更大些。
“不仅是为着这个,你知道的,我先前被退过婚。若是要再觅新婿,自是要与人家将说清楚,平白无故被退婚,任谁家听了都要腹诽深思一二的。”
这倒是不好说了,被退过婚的确会对名声有些妨碍。
细究起来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在汴京,便是寡妇二嫁,只要嫁妆够厚,连宰辅相公都争抢求娶呢,可怕就怕人家多想,怎么知道这婚是无故退的?不是有恶疾或旁的错处?
徐承儿顺势转了话头,“要是你那前定的亲事不曾退婚就好了,不是说是官宦人家吗,若是嫁过去,便能做官娘子,多体面啊!”
“可别!”元娘声略高了些,明显不愿。
也正是这时,把东西搬完的魏观,正好走到灶房外,想问询一声,可还有未曾做完的事。
尽可交予他分担。
元娘的声音一字不落的进了他的耳里。
“我生平最庆幸的便是退了那桩婚事……”
魏观的脚步一顿,背手而立,唇抿得太近,唇色不免有些泛白,面色也肃然了些,眸光霎时发沉,不知情绪如何。
他是避无可避,恰好听见这句话。
魏观立于灶房的窗前,他当即清咳一声,食指扣向窗扉,发出低沉有节奏的警醒。
里头的声音骤然停下。
君子不窃听人言,他自恃不算德行上佳,但亦不会做那下作没品的事。
魏观主动从门那走进去,不避不让的注视着元娘,“陈小娘子,方才……”
第59章
他还未说完,便被元娘打断。
元娘面色有些发白,紧紧盯着他,手指扣得嵌入掌心,“你……都听见了?”
退婚于她而言,是生平最大的幸事,叫家里人的日子从此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从来感激。可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来说,婚事几乎是当前的一切,被退婚,无疑是自尊的莫大践踏。
被退过婚,足以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娘子一生的污点。
情形太过明朗,魏观无法说谎,他颔首,“靠近灶房时,听到了后两句。”
他听得不多,但偏偏足以知晓她被退婚过一事。
元娘的右手不自觉掐着左手,掐得死紧,纵然强作镇定,紧凝地上的目光,以及忽而急促的呼吸都做不得假。
她在紧张,在忐忑不安。
元娘告诉自己尽量放缓心绪,平静下来,好好应对,好好应对不会出事的。
可人若是能轻而易举控制住情绪,就不会有那么多失态了。
未及元娘思虑清楚,倒是魏观先开口了。
他站在原地,双手交叠,忽而弯腰对着元娘拱手一拜,举止透出些与平日随性自然所不同的肃穆。
魏观直起腰,拱手的姿势不变,俊朗的面容尽显庄重认真,一字一句许诺,“今日之事,我绝不外传,请陈小娘子放宽心。
“何况……”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当着旁人的面直言,只道:“陈小娘子聪敏黠慧,心灵性巧,是再好不过的女子,退婚的男家见利忘义,毁诺无信,提及此事,该惴惴不安的是男家,该被指点谩骂的亦是男家,而绝非你。
“你何辜!
“阖该昂首,万莫忧惶不安。”
“你……”元娘抬头望他,脸上苍白惘然已淡去不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低声道:“多谢!”
魏观拱手的姿势未变,他的目光凝落在地,面色沉郁紧绷,“陈小娘子切莫言谢,魏子望羞愧难当。”
他要大元娘几岁,已及冠取字,魏观,字子望。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正好岑娘子和万贯洗完碗进来了,岑娘子想招呼他坐下,帮了这许久的忙,连水都还未奉上一杯,实在太过失礼。
魏观却没有接受,他一揖,客气婉拒,只推脱说家中有其他事,不得不先行归家。
岑娘子本来就不擅劝人,他这么一说,便连挽留的话都不敢多说了。
在小门前目送他离去,把小门的门闩插上,边往院子里走边感叹,“真是个品貌兼具的好孩子,能养出这样俊秀的人杰,也不知他爹娘得多高兴。”
岑娘子只是一时喜欢满意极了,这才不禁感慨。
感觉元娘似乎格外安静,转头瞥见她神色似乎不佳,岑娘子以为是自己今日夸魏观夸得多了,元娘吃味,遂走过去,温柔的抚着元娘的后脑勺,“我们元娘也是好孩子,今日帮阿娘做了许多活,累不累?阿娘一会儿给你买大鱼馉饳吃好不好?”
元娘本有些心不在焉,阿娘的轻声细语叫她稍稍提了点神,“好呀。”
“我去买吧,你们今日都累了,就不要开火另做了。”元娘主动揽下差事。
岑娘子拦了没让,叫万贯去买,还吩咐了再买点鱼兜子,元娘和王婆婆都爱吃这个,还要拐去得胜桥买郑家油饼店的胡饼,这个犀郎最爱吃,而且胡饼经放,等他下学的时候,胡饼边缘依然酥脆,嚼着又香又甜。
接着,岑娘子就没管了,进自己屋去歇息。
倒是元娘和徐承儿又上了阁楼,上阁楼得踩木梯,咯吱的动静很难不被发现,不必再烦忧会被人不经意听到。
一进屋,元娘就趴在美人榻上,抱着手臂长的布枕,哀嚎一声,“呜呜,方才真是丢人。”
美人榻又小又硬,元娘本来就不开心,躺得难受,索性转身背对榻,躺着用力跺了两下,手还抱着枕头,头也靠在枕头边上,似乎能寻点慰藉。
纵使美人榻不舒服也没法子,她今日在铺子里忙活,以至一身的烟熏油气,不敢直接往床上躺着打滚。
旁边的徐承儿不急着哄,先去给她倒了杯水,走到榻前递给她。
元娘为了喝水,不得不坐起来,小口小口啜饮,由此安静。
徐承儿这才坐下,开始宽慰元娘,“你别想那么多了,再苦恼也是无用的。那位魏郎君既然主动许诺,不妨借此看一看他的品行,若他是个真君子,自会守口如瓶。
“若真的传扬出去,往后你也不必提心吊胆了。要我说,你有那么厚的嫁妆,真计较起来,被退过婚又能如何,多的是好儿郎能挑选。我们汴京的小娘子不怕貌若无盐,也不怕做过寡妇,就只怕没有丰厚嫁妆!
“要么从此多了个品性已鉴的郎君,要么了却一桩心事!”
徐承儿说的话在理,而且元娘其实本性豁达,不过是退婚的事一直瞒着,久久就成为一桩心病,脓疮挖开才会好,此事依然,想通了后果,便没有那么触之即觉难堪了。
她把杯子往美人榻边上的花几一放,重新躺下枕着布枕,手上玩着她自幼陪到大的布老虎,点点它威风的眼睛,腿也翘起来,显然已是想通的模样,悠悠道:“你说的对,我恰好还能看看他的品性如何,究竟是不是守诺的人。”
他生得也好,又有文采,家底殷实,若是品行也不错,那便真的是极好的人选。
何况,与他相处的确如沐春风,十分舒服,从不叫人觉得冒犯。
元娘头一回以衡量夫婿的眼光去看待他。
两人又肆意聊了些私语,直到惠娘子来找徐承儿回去用晚食,才算作罢。
*
提起晚食,万贯过了许久才买完回来。
她气喘吁吁,还未进门就听见王婆婆的声音。
是元娘帮她开的门。
进堂屋把食盒打开摆盘时,王婆婆正与岑娘子说魏观的事。
“人家魏郎君既帮了咱们家,他是好意不图回报,我们却不能失礼,想当初在船上,也是他仗义赠药,才叫元娘好端端到的汴京。
“那份人情可不轻,正好借着这回一块表表谢意。
“我们一屋女眷,请他单独在家,不仅不合宜,也不够郑重,改日请他上新门里的会仙楼正店,整整齐齐上八个果菜碟子、六七个水菜碗,才算庄重不失排场。会仙楼的器具精美,果蔬精洁,便是宰辅家的郎君去了也是挑不出错的,待客最好。”
元娘在边上好奇,“为何不去樊楼,汴京最出名的不是樊楼么?”
王婆婆瞥了她一眼,“你先头不是去过一回吗,汴京出名的正店,总要叫你多见几个。否则往后与人说嘴,旁人说的头头是道,你支吾半日只说了个樊楼,岂不叫人怀疑你究竟是否汴京人士。”
元娘脸颊微红,但天性使然,还是不禁笑得露出洁白贝齿,志得意满道:“我还去过任店、杨店好几个正店呢,阿奶你放心,出去与人闲聊,定不会因此露怯!”
边上听着祖孙二人说的岑娘子,面带微笑,附和点头,“我们元娘厉害着呢,那个行脚商人都被她三言两语安抚下来,还直夸元娘豪气豁达,连带着对汴京也另眼相看了。”
王婆婆眉头挑动,咳嗽一声,掩盖翘起的唇角,故作严肃道:“汴京的小娘子本就该有这般见识气度。这可是天下最繁华的所在,物华天宝,罗绮飘香,便是熏也能熏出些气派。”
想从王婆婆那得句夸可难得很。
元娘早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岑娘子,私下里把元娘夸了又夸,生怕她多想。
大概岑娘子自己便是敏感多思的性子,所以处事总是要更细致温柔,盼着别人莫要难过垂泪。
*
之后几日王婆婆没再出门忙活,但她也不得闲,因为她牙疼得脑袋直犯晕。
平日鼾声震天响的人,这两日夜里翻来覆去,元娘偷偷把木桶从靠着外头巷道的窗户放下去,买夜宵吃的时候,出于谨慎往院子里一看,却见睡不着的王婆婆正在桑树下,背着手走来走去。
于是,元娘只能摸黑吃馉饳,险些没吃到鼻子。
徐家医铺的药不管用,元娘跟窦二娘打听了,第二日跑去旧封丘门那附近的山水李家买了治齿的药。
照窦二娘所说,旧封丘门附近的马行街开的医铺大多很有名,都是宫里做金紫医官的名医所开,各家医铺都有擅长,山水李家治口齿咽喉是连宫中贵人都夸过的。
说句不讲义气的话,可比徐家医铺的能耐要高得多。
不过,也要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