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元娘说完后,万贯难得抬起头,用少有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坚定道:“不,跟着小娘子身边,才是千金不换!”
元娘见惯了万贯胆怯喏喏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坚决大胆,目光不免一直停在她脸上。
万贯刚放完豪言壮语,就被元娘的目光给看到羞赧,又如鹌鹑一般缩回脑袋,小声道:“我是不会离开您的。”
元娘轻轻拍着她的肩,如哄孩童般,笑着哄她,“好啊,那我养你一辈子。”
元娘的动作,叫万贯愈发羞赧,只低头红脸,不肯再说话。
也是,对内秀的万贯而言,方才那样大声的表忠心,只怕就花费了她全部的勇气。
元娘深知万贯的性子,才不会去计较,只开开心心地吃着茶点,再喝茶汤,惬意自在。就是不免可惜,她觉得若是承儿也在,就当真是十全十美了。
正想着呢,垂下的竹帘微动,一个端点心的小厮近前来,往桌案上摆了一碟干果,一碟蜜饯,一盘炸馉饳,一份滴酥鲍螺。
元娘大惊失色,光是原本的茶点和金丝党梅就够叫她的小钱袋见底了,若再加上这么些,岂非得喊万贯家去,把阿奶喊来付钱赎人。
“我可没点这些,你莫不是送错地了吧?”
小儿子弯腰讨好的笑着,“哪会,这是另一位男客,方才下楼时点的。这帐啊,那位官人也已经结过了。”
“哦。”元娘怔了怔,随口应下,看着桌案被一碟碟吃食摆满。
元娘转头想说什么,却见万贯坐在边上,只一味低头,乖乖巧巧地坐着,半点动静也没有。好的,万贯是不会在这样的事上给什么回应的。
元娘只好顺手给万贯喂吃的,自己也拿起一串炸馉饳吃着。
说起来,昨日撞见魏观的时候,就是预备和徐承儿一块先去买遇仙正店边上摊子的炸馉饳。只是不巧撞了人,败兴后就忘了。
那魏观他今日点的点心里头有炸馉饳,是碰巧呢,还是因着昨日发觉端倪,于是特意点了?
元娘有些拿不准,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炸馉饳,这还是头一回,她吃着酥脆金黄,内里裹着鲜咸荤香的肉的炸馉饳,人却心不在焉。
不行不行,元娘用力摇着脑袋,试图把魏观从思绪里赶出去。
明明是她要使魏观喜欢上自己,怎么能变成自己记挂着他,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她要忘记!
认真吃东西。
正当这时,元娘的目光忽而瞥到桌角下的书箱,脑中白光闪现,她写过字的纸张呢?
元娘坐在桌案前,左右摸寻着,甚至弯腰低头到桌案下去寻,一无所获。毫无疑问,想来是被魏观一块带走了。
元娘失力趴在桌上,生无可恋地盯着窗外的飞鸟,真想捂脸哀嚎一声。
那么丑的字,怎么能流传出去!
只给魏观看看就罢了,还带走了。
她明明字写得那么好看,往后若是被其他人瞧见,或是何时拿出来……
元娘大为羞恼,她的一世英名何在!!!
第72章
元娘的模样瞧着过于沮丧了,就连爱当人形烛台,从不主动出声的万贯都不免担忧,主动出声询问,带着点害怕的颤音,“小娘子,您……还好么?”
元娘趴在桌面上,依旧是有气无力的心如死灰样,摆了摆手。
她重重叹气,“好不了了。”
万贯霎时被吓得脸白,“那、那怎么办,我我、我回去喊人?”
元娘“倏”地从桌面离开,坐起来捏着万贯的脸,尽情道:“我没事,只是在为来日兴许要丢人的我感慨一番而已。”
她左右转着身,摇头晃脑,证明给万贯看,“你瞧,我不是生龙活虎的吗?”
万贯这才勉强相信。
万贯拍着胸脯,脸上仍有后怕,“那就好,您还是别为来日感叹伤心了,什么事都自有来日的您去烦心,哪能现下担忧呢?”
闻言,元娘惊诧抬眸,将万贯好一顿夸,“真没想到,我们万贯这般聪慧,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不仅如此,元娘还把滴酥鲍螺喂到万贯口中,“尝尝,这个可甜可好吃了,香香甜甜的奶味,入口即化。”
还没等万贯说话呢,喂到嘴里的滴酥鲍螺就化开了,凉凉甜甜的,奶香从唇齿间绽开。她才咽下,元娘又喂了一勺,口感细腻冰凉,好吃得不行。
元娘见她果真爱吃,也开心得不行,“你若是喜欢,我们回家也能一块做出来。这个不难,就是费点*功夫,黄牛奶煮开以后,倒进竹筒,左右摇晃,一直晃到絮状成型,然后在放入冰水洗净,捞出来放到盏里,再倒些白沙蜜就成。”
元娘看着一盏一盏的滴酥鲍螺,摇摇头,“不过,想做成茶肆里这般的螺纹,恐怕很难,上回我和承儿折腾了许久,滴酥都化开了也做不到。”
“但是嘛……”元娘的话锋一转,笑得无辜纯澈,万贯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作为婢女,万贯她在陈家待了几年,平日里一声不吭,但家里人的脾性却是都看在眼里的,当元娘做出这副表情时,通常都是憋着坏主意。
万贯忙挪开眼,眼珠子左右飘忽,就是不肯看着元娘。
但这怎么能难得到元娘,她呵呵一笑,双手从下巴开始捧着万贯的脸,眨着眼睛,可怜巴巴道:“我有事得求你。”
万贯屏住呼吸,果然如此!
她紧紧悬着心,等到元娘说话,一刻不曾松懈。
元娘继续漾起笑,干净无辜,像是纯白的萘花,任谁都无法抗拒,“今日的事,回去不要和阿奶阿娘说,好不好?”
万贯目光低垂,望着地上铺的草席,低低声道:“可……这是欺瞒。与外男相见,是私相授受,会对小娘子您清誉有损。”
元娘摇头,敛去嬉笑的神色,认认真真道:“我有一定要这样做的缘故,万贯,你知道我的,我不是浮浪轻狂的人。与魏观相见相处,并未逾矩,往后也是,我也不会落单,与他在偏僻地独处。
“我有分寸!而且,倘若只有你知道,往后你跟在我左右,也能帮我盯着,不是吗?”
元娘惯会忽悠人,偏她说的诚恳,听着就像是真心所言,而且她说的的确大都是真话。万贯果然犹豫起来,“这、好吧,我知道您是有主意的人,回去后,我会守口如瓶。”
元娘欢呼一声,紧抱着万贯的手臂,脸颊靠在万贯的肩上,语气轻快,“我就知道我们家万贯是世上最最善心的小娘子!”
万贯天生的内向羞怯,被元娘说的面似红云,脸像被火烧一样,怯怯低头,“我不过是奴婢,当不起您的夸……”
“谁说的?”元娘理直气壮道:“纵使是卖身为婢,也不是你想的。昔年百里奚为奴,亦是秦穆公用五张羊皮赎回,拜他为上卿。”
见万贯神色迷茫,元娘简单解释,“就是……很大的官,他后来还帮助秦穆公成就秦国霸业。总之,别因身份而看轻自己。纵然是为奴为仆也有好人,高门显贵也有纨绔恶人,阿奶说,不论身份如何,万万不能做的便是轻视贬低自己,看清境地,自己立起来,日子才会好过。”
元娘是万分信赖阿奶话的,深以为然。
万贯则觉得小主人读书识字,是女秀才,说什么都是对的。于是,她抿住唇,用力点头,“我记下了!”
又吃了一会儿,元娘把磨出来的茶都给做成茶汤,每次击拂茶汤到时都能打出沫,但是茶百戏却怎么都不成,加到最后几乎都是一团糟。
她觉得稀奇,自己连简单的形状都画不出来,若要练到花卉飞禽皆栩栩如生,到底要多久,还是有什么窍门。
元娘托腮,认真思考。
边上的万贯,已经喝得直捂嘴打嗝,元娘一盏她一盏,元娘一盏她一盏,就这样一直喝,万贯已经喝到觉得茶汤苦苦涩涩,疑惑贵人们为什么爱喝的地步。
元娘则是疑惑在心,喝茶汤如同灌水。
最后两人实在喝不动了,让店里的小儿子把点心吃食什么的装起来,放到食盒里,她们带回家去,改日再把食盒还回来。
元娘从蒲团上坐起来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肚子里有水在晃,一摸圆滚滚的肚子,后知后觉,自己怎么喝了那么多,她连走路都得小心。
这还挺有趣的,元娘没忍住蹦了蹦,真的晃动得更厉害了。
她乐不可支,笑得弯了腰,拉着万贯也试了试。
元娘哈哈笑着,语气仍带着点惊奇,“是不是,能感觉得到水在晃!好稀奇,怎么回事,怎么不小心喝了这般多,要不是茶粉没了,说不定还能往下灌。
“你说,那我是不是会重得起不来?哈哈哈哈!”
有时候年少是件极好的事,再小的事也能乐上半日,尤其是与好友处在一块,不论什么情形下,都好似阳光明媚,说不完的笑语欢声。
还得是小娘子。
万贯受其影响,也不由得抿唇低头笑了两声。
万贯瞥着自得其乐的小主人,心想,她要永远永远陪伴在小主人身侧,盼她永远如此喜乐,陈家都是好人,她们都该有好报。
*
元娘还不知道万贯想的这些呢,她拎着食盒,先去找了徐承儿,分予她一些,两人一块吃了会儿点心,又开始闲话。
尤其是昨日的王霜娘的事情,今日已经是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众人都对此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徐承儿爱跟着徐家阿翁听市井逸闻,知道的还有更多些。
“听闻此案已经呈到御前了,朝臣也是争论不已,大致而言,一边人说其情可悯,留下性命流放即可,一边人说该杀,不杀无以教化民众,这可是忤逆人伦的大罪。”徐承儿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说了。
她又问元娘怎么看。
元娘摸着白嫩的下巴,凝重认真道:“若叫我觉得,不该杀,她是为母报仇,此不为人伦天理吗?
“但是,依律法而言,朝廷恐怕会杀她,不杀无以镇民心,若人人效仿,私仇己杀,又要律法何用。昔日春秋战国,游侠之祸,看似仗剑行义,实则多借机杀人,强杀弱,恶渐起。不论如何,朝廷都不会叫私杀仇怨的风气兴起。”
徐承儿听着,伤心叹息,“那王霜娘好生可怜,她才十二三岁呢。”
“是啊。”元娘也跟着叹气,为王霜娘可惜,她道:“也未必是定论啦,都是我的猜测,兴许官家仁善,就赦免了她。”
那么年轻的生命呢。
元娘和徐承儿一块感叹了会儿,正好徐家快吃饭了,元娘就告辞回自己家,却见阿奶并不在家。
犀郎也不在,他去上学了。
岑娘子见她回来,给了元娘二十文,交代她自己出去吃,或是在自己家的铺子里吃点。
至于岑娘子,她和隔壁阮家的于娘子约好了,要出去吃斋饭,上午去庙里上香的时候,就交过钱了。就是为了等元娘回来,交代一声,免得让元娘回来一个人见不着害怕,岑娘子才拖到现在。
她到如今还记着,刚搬来汴京时,全家人都出去了,就留下元娘一个人在家里睡着。
结果元娘醒过来找不到人,又惶恐又害怕,看到她回家,扑进她怀里时,说话的声都带着颤音。即便几年过去,元娘早就不是那个十一二岁,头一回出村子,没见过世面的农女,但岑娘子仍旧把那事记在心上。
每想起一回,她就心疼一回。
在岑娘子心里,元娘永远是那个需要人陪着,否则就会害怕的女童。
一听岑娘子提起这个,元娘就红了脸,她叉腰故作生气,实则羞恼,边说边跺脚,绣鞋上的流苏可劲地晃,“我如今大了,才没那么胆小,阿娘莫提,莫提!”
说是生气吧,她对着阿娘又不自觉娇声,小女儿情态尽显。
可把岑娘子逗得心软,宠溺的给她擦擦汗,“好好好,阿娘不提了,我们元娘胆子最大,成了吧?”
元娘满意点头,骄矜道:“这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