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娘子无奈摇头,脸上挂着慈爱纵容的笑,去屋里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放了祭品与香的竹篮子,边往外走,边叮嘱,“若要出去,记得锁好门,在家里可别谁敲门都开,要听听声。若是想吃什么,手里头钱不够,娘屋里的衣箱上头还放了点铜钱,自己去拿……”
元娘从开始的乖乖点头,到木然的快快点头,“知道了,知道了,阿娘你放心出去吧,再说了,还有万贯陪着我呢。”
在元娘的强烈要求下,以及瞥见于娘子已经过来等自己了,岑娘子可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岑娘子这样的性子,对孩子极尽宠溺,所幸上头有个严厉的王婆婆镇着,否则还真怕会养出纨绔任性的孩子。
元娘看阿娘走了,就开始和万贯商议要出去哪吃午食。
但万贯定然是不会给任何提议的。
元娘又不想在家里的食肆吃,外人吃着兴许觉得好,但她一连吃了几年,再好吃也吃怕了。
不知怎么的,元娘想起了魏观说过的战事。魏相公是魏观的亲戚,他知道的应当会多一些,而且他说的言之凿凿,元娘想,不如同阿奶说一声好了。
阿奶那么厉害,说不准这些话当真有些用呢?
做小娘子,要敢想敢干!
横竖待在家中无趣,元娘决定带着万贯去新铺子寻阿奶。
而且马行街,那可是汴京最繁华的一段了,那里的夜市比州桥这边的热闹十倍不止。而且那边有天南地北的食肆铺子,到处都摆着吃食摊。
在那住的商人,家中灶房一年都开不了两次火,灶上会积起厚厚的灰尘。
因着,在马行街,一日吃一样吃食,吃上一年都不会重复,而且价廉,很少的钱就能吃饱。
徐承儿带元娘去寻汴京好吃实惠的食肆,经常就是往马行街那附近跑。
元娘果断决定去寻,她其实还不知道具体是哪家铺子,但挨个逛过去嘛,若是遇到喜欢的吃食,也可以买了边吃边吃,就是寻不到也没什么,左不过回家来。
她掂量着沉甸甸的小钱袋子,把阿娘给的二十文也给塞进去,拿在手里愈发沉,元娘脸上的神情也愈发满足,笑得牙不见眼。
元娘也是贪财的小娘子呢!
她巡视了下屋子,灶上没烧火,盆子里没有炭。
临走前,元娘摸了把小花毛发柔软的脑袋,抱着亲了口,然后才走出去,把门用铜锁给锁上,铜钥塞进荷包。随着门被阖上,门上贴的神荼和郁垒彻底正对巷道,他们面容威严,眼似铜铃,瞪着沿途行人,尽职尽责的守护万家百姓。
元娘拍拍手,万事俱成,带着万贯往马行街去走。
去马行街还是得走挺久,还好元娘跟着徐承儿一块,成日里上蹿下跳,大街小巷地跑,体力好得很。
元娘听阿奶和阿娘闲聊的时候提过,大致知道在哪个位置。
她走了会儿,顺道随手在摊子前买了点腌制过的橄榄。
这个月份没有青橄榄,要不然吃青橄榄最解腻了,打发时间也好,因为吃着不像蜜饯那样容易酸牙。它口感涩涩的,汁水细品时才有点甘甜。
现下卖的橄榄都是腌过的,黄澄澄,除了皮吃着有点干干涩涩,咬开后滋味是纯甜的,没有半点酸,还带着点橄榄的清香。
其实这个佐茶也不错。
元娘分了些给万贯,边吃边想。
才吃了两个橄榄,就叫她把新铺子给找到了。
不单是因为元娘眼尖,更要紧的是王婆婆嗓门够大,她正和人吵架,吵得虎虎生威,把那个粗嗓门的男人压得声都听不见。
“你自己瞧瞧,这与我定下的尺寸差了多少,八仙桌桌面小,底下的长凳呢?又长了一截,你莫不是诚心要叫长凳把客人绊了,好叫我赔钱闹笑话?”
“哪有那么大的差,就多出来一点,能有什么差错?我们家工匠都打好了,你不要,谁还能要,这不是存心找茬吗?”
“呸,我去你个黑心贼杀才,还敢应口,你家的货色不对了,嘴巴一张一闭就想推到我头上,合着是我叫你家匠人把尺寸量错了,是我吃你家的工钱不成?”
“哪有你这般说道的,不通人情的贼疯婆子,你收下又能如何,料子都是实打实的。你应了能有什么亏的,我家倒要赔个底掉,都是开门迎客的,你今儿咄咄逼人,明儿就不怕我们家做了你家的客?”男人气急败坏,大起嗓门,指着王婆婆就开始威胁。
王婆婆哪可能会怕,她粗腰一插,拧眉瞪眼,大有杀尽鬼神的气势,“丁是丁卯是卯,你家的东西做不对,干我何事,通你个撮鸟的情理!我家开门迎客,难不成你家就关门死去,不怕我老婆子找上门去,尽管过来,我倒要沿街去说道说道,你们刘记木工铺以次充好!”
王婆婆说着,就开始吆喝,喊得街头巷尾都能听见,“街坊邻里,都来评评理,刘记木工铺以次充好,还想胁迫我一个贫老婆子喽,没天理啊,哎呦,可怜我一个老婆子,被一群好手好脚的壮年男人围着欺负。”
她边嚎,还边跺着脚,捶着胸,像是有天大的冤屈。
……
别看男人后面是一群壮汉,王婆婆自己一个人对着,但她气势半点不弱,也不见怕,吵了一会儿,到底是叫男人怕了。
中年男人嘀咕了句,“老虔婆。”
最后还是不得不让人把桌椅原样搬回去。
待他们走了,周边围着的路人也散了,王婆婆不屑冷笑一声,给边上的元娘使了个眼色,接着她就转身进去。
元娘瞥见阿奶的眼神,当即带着万贯进去。
元娘跟着王婆婆身后,亦步亦趋,阿奶停她也停,还能好奇打量着家里的新铺子。
这儿比三及第巷的铺子要大得多,约莫是两倍,但是相应的,后面没有能住的院子,整个都是铺子。这条街上的铺面都是这样式的,但也会用砖石砌出一个小隔间,可以放酒、米等杂物,而且搭几块木板,往上添铺盖,就能叫下人守夜,再适宜不过了。
眼下这处铺面还乱糟糟的。
因着原来是卖杂货的,倒是有不少木柜,大多叫王婆婆喊人拆了,只留了一面,可以摆点酒坛什么的。
地上有木屑、堆起来的青砖,地面上湿漉漉的。但也没法子,一群雇工正按王婆婆的吩咐,隔出两个小隔间,一个用来堆杂物,一个用来做灶房。
门面前也得施工,得砌个灶台,可以放蒸笼,馒头包子什么的好卖给过往的路人。
虽然是春日,仍有些寒风,但雇来的人干的都是苦活,穿着薄衫短打,袖口裤脚全都挽起来,却还是满身大汗,他们人又多,所以纵使屋里宽敞,仍旧弥漫着灰土与汗臭味。
元娘走路时已经很注意了,还是不小心踩着沾了泥的水,绣着荷花纹的水粉色绣鞋被溅上了明显的污渍。
元娘只好低头抬脚,使劲打量。
王婆婆注意到她没跟上来,回头去看,见状,没好气道:“好好的家不待,偏要出来吃苦头,你瞧瞧,弄脏了吧?你娘绣得多不容易啊,把你当心尖肝肝看待,哼,她见了得多伤心?儿女都是讨债的,能体会做娘的心意。”
元娘果断认错,白净净的漂亮小娘子,低眉耷拉眼地扁嘴说自己错了,下回不会了,饶是王婆婆也念叨不下去。
王婆婆摆摆手,虽然心气不顺,也不想迁怒到元娘身上,收着声,心平气和道:“你既然来了,就帮我干点活,请来干活的人都还没用饭呢,你去街上买筐蒸饼,再买些浆来,若是提不动,喊店家帮忙送来,记不记得住?”
“嗯!”元娘自信点头。
王婆婆把钱袋打开,往元娘的钱袋里倒了些铜钱,而后,王婆婆大手一挥,元娘就带着万贯冲出去,有事做,自然是干劲十足。
马行街附近一大片都很繁华,想买吃食也简单,何况是蒸饼这样没什么手艺的。
元娘才过了一个道,就瞥见了门前摆着比人高的蒸笼的铺子。
眼下时候还早,不到真正用午食的点,铺子虽然坐了些人,但还算忙得过来。元娘定睛一看,是家南食店,瞧着挺干净的,她也懒得继续走,干脆就在这买了。
“店家,给我来一……不对,一二三,三笼蒸饼。”元娘掰着手指数了数,改口道。
来的店主人却是个年轻的女子,也不能说年轻,因为看起来很世故,她一笑就叫人觉得圆滑老辣,但并不会叫人讨厌,因为她的殷切热情里没有算计。
“怎么买这么多,家里雇了人?”
元娘笑笑没说话,细数起来,两家隔得也不是很远,都是开食肆的,总觉得不是那么和谐。
店主人能开着这么家店,好端端的在汴京最热闹的地界做生意,哪能不聪明,转眼就猜着了,“你们是后头那家新开的铺面吧?也是做食肆?这有什么好不敢说的,这街上到处是食肆,真要计较,还不得每日里开门,叫各家店主人先打一架?”
店主人娇笑着,蓝布包髻边上插的素蝉簪子,蝉翼直扑翕,“那我可打不过。客人是抢不来的,还得靠手艺好,只有那小肚鸡肠,又没好手艺的人才计较这些。”
见她是个心胸开阔,长袖善舞的人,元娘也放开了来,笑得灿烂,“您说的是,我方才老远就闻见了您家的飘来的香味,这才停下来。赶明儿有空了,怎么也得来尝尝滋味,想也知道,定是好味道。我家若是开门迎客了,也请您来捧场。”
店主人闻言,笑得花枝乱颤,“好嘴甜的小娘子,是你家长辈喊你来买的吧,看你买这么多,你们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娘子定是拿不动的,我叫店里的伙计帮你们送过去。”
元娘忙道谢,接着,又要了些浆饮。
店主人果真叫店里帮活的人帮着抬过去。
王婆婆招呼着做工的人过来分,很快就分好了,见他们都吃上,她又讲了两句客气话,而后就说送孙女先回去,然后出去了。
走出去一段路后,王婆婆这才实话实说,“看看吧,想吃什么,我出钱。”
元娘立时笑盈盈撒娇,“阿奶对我最好了!”
“你嘴里谁都是好的。”王婆婆哼了一声,才不信孙女的甜言蜜语。
难得孙女愿意来陪自己,新铺子的事又琐碎烦心,王婆婆自己也想吃点好的犒劳犒劳,元娘一说想吃滴酥鲍螺,王婆婆就带她去乳酪张家。
“他家的冰酪好吃,制成各种惟妙惟肖的花卉飞禽,你这样的小娘子当会喜欢。”
王婆婆说的肯定,因为她自己年轻时就爱吃。
这就是汴京的好处了,只有手艺好,能留得住客,别管头上的皇帝怎么换,店就屹立在那,几十年不变。也叫王婆婆回汴京后,还是能吃到“旧味”,不必生出什么物非人非的感慨。
乳酪张家开在景明坊,离马行街倒是不远。
待到店家把一整盘,摆了十几个形色各异的冰酪端上来时,元娘完全挪不开眼。
颜色虽然都是乳酪的淡白微黄,可是细节却是刻画得栩栩如生。例如迎春花上的每一瓣与弯弧都是想象的,鱼儿的还雕了磷。
元娘拿起勺子挖了一块,冰冰凉凉,寒意有些沁牙,但是整个味蕾都被冰住,很舒服,咬开后,是浓郁的奶味,甜甜的,但是比滴酥鲍螺要有些不同,它不会入口就化,像是硬点的豆腐,口感偏实,但抿开后,沙沙绵绵的。
吃得元娘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她幸福道:“真好吃!”
还是她阿奶,作为真正的汴京人士,更懂得什么好吃。
王婆婆看她没出息的样子,嗤笑一声,又点了碗樱桃乳酪。这个时节买不着新鲜樱桃,吃的都是酿成酱的樱桃果酱,还带着大颗果肉,酸酸甜甜,搭着奶香的乳酪,每一口都是享受。
元娘吃一口,感受着甜甜清清的樱桃酱,果肉破开,果香四溢,乳酪包裹着唇齿,满足到眯起眼睛。
不过……
元娘心头升起疑问,“阿奶,你不是说要养生吗,人得惜福,不能一味贪吃,所以不到立夏,不许食冰,可是冰酪和樱桃乳酪都是冰的!
“这可以吃吗?”
王婆婆瞪了她一眼,等自己的入口咽下,才没好气地开口,“这是犒劳我自个儿辛苦了,你不吃全给我。”
元娘嘿嘿笑着,双手抱住,护着自己的那碗樱桃乳酪。
她就知道!
长辈说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才不是绝对的。
规矩都是定下来管小辈的,长辈自己就能可劲地破戒。
元娘吃得开心,也没忘不时看看店里往来的行人,她坐在廊厅里,这儿没什么隔间,几乎每回吃都能听点热闹。
忽然,元娘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来是干什么了。
她凑近阿奶,极小声的把从魏观那听到的什么主战主和等等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王婆婆却没全信,神色肃然了些,但也没影响她享用樱桃乳酪。
“年年都打,纵然今年闹得厉害点,也不见得有什么事。粮价一逢打仗就涨,商贾囤积居奇,这没什么,先别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