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避而不谈,兄弟二人也不好再追问。沈支安斟酌着开口:“若真有什么要紧事,不妨修书一封。只是……如今支言已与你大哥定下婚约,婚期就定在下月。待她过门后,便是你的嫂嫂。无论如何,总该给她留几分体面。”
沈支安满心忧愁。
下月就成婚?怎会这般快?
可沈支安所言在理,他低声回道:“二哥说得是,我自会谨慎。”
他说罢便欲起身,碗中粥饭几乎未动。
“这就要走?”沈支安忙问,“才用了两口,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支言可醒了。”
沈支安:“……”
沈支安揉了揉眉心,只觉方才那番话都白说了,这人分明半个字都未听进去,只得耐着性子道:“这个时辰她醒不了的。你好生用膳,待有了力气,要做什么都由你。现下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叫人看着都揪心。”
薛召容默然片刻,终是重新落座。虽食不知味,仍强撑着用完一碗粳米粥,又用了些小菜。热食下肚,苍白的面容总算透出些血色。沈支
安亲自将煎好的汤药递到他手中,看着他皱眉饮尽。
刚出膳厅,薛召容的脚步又不自觉往西厢方向转去。沈支安一把拽住他袖摆:“女儿家的闺阁岂是随意去的?先随我去书房坐坐,待她醒了,我差人唤她来见可好?”
沈支安好言相劝,眼前这人伤重未愈,瞧着实在可怜,偏又透着股执拗劲儿,真的不敢轻易刺激。
薛召容见他已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坚持,只得随他往院中走去。
沈贵临一早便未用膳,在庭院里来回踱步,越想越是心绪难平。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这般仓促将女儿许出去。
如今薛二公子突然折返,且不论他待言儿是否真心,单是这叔嫂同处一府的尴尬就够叫人头疼。若他当真对言儿有情,往后言儿在亲王府的日子怕是难熬。只盼这位小公子能早些清醒,莫要再添乱子。
想起昨日见他时那副模样,堂堂亲王嫡子,竟落得满身伤痕、憔悴不堪,着实教人心疼。更忧心的是,自家女儿素来心软,若是对这落魄公子生出怜惜之情,那可遭了。思及此,他重重叹了口气,这桩婚事当真是麻烦得紧。
正思忖间,管家匆匆来报:“老爷,薛大公子来了。”
薛廷衍?沈贵临眼皮猛地一跳,心下暗道不妙。他整了整衣冠,快步往前厅去。
刚踏入厅门,便见薛廷衍立在堂中,身旁还摆着几样礼盒,瞧着倒是周到。只是待看清对方面容,他顿时怔在原地,那张向来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竟青紫交错,分明是被人狠狠揍过的痕迹。
“伯父。”薛廷衍恭敬行礼,开门见山道,“晚辈此来,是想问问二弟召容可在府上?”
果然是为这事。沈贵临暗暗吸气,斟酌道:“昨夜确实来过,伤得不轻,险些昏在门前。我见他实在难撑,便留他在府上让大夫诊治了一番。”
他说着打量薛廷衍神色,但见他眉宇间隐有郁气,不似往日温和,也不知这对兄弟是不是闹了矛盾。
薛廷衍沉声问道:“他此刻在何处?”
沈贵临:“应当还在客房歇着,可要派人去请?”
“不必。”薛廷衍略一摆手,转而问道,“支言姑娘在何处?我想先见见她。”
沈贵临回道:“言儿在西厢房,这会儿不知起身没有。公子不妨在此稍候,我差人去请。”
他说完示意丫鬟去唤人,余光却瞥见薛廷衍眉头紧锁,目光频频望向门外,显是心绪不佳。
沈贵临见他面上伤痕狰狞,终是忍不住问道:“公子怎么受了这般重的伤?”
提及此事,薛廷衍眼底闪过一丝尴尬。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突然发疯的弟弟。他堂堂亲王府嫡子,自幼金尊玉贵,连父亲都不曾动过他一根手指。偏生昨日被自家弟弟连揍三拳,这口气如何咽得下?熬了一夜怒火,天一亮便来寻人。
“无碍。”他勉强压下心头郁气,“不慎磕碰罢了,劳伯父挂心。”
沈贵临瞧着那青紫的伤痕,不像是磕的,倒像是被拳头砸的。
这时夫人苏冉过来,一眼便瞧见薛廷衍脸上的伤,不由问道:“薛公子这脸是怎么了?莫不是与人动了手?”
“伯母安好。”薛廷衍耳根微红,强忍着羞恼行礼,“只是磕碰所致,不碍事的。”
沈夫人诧异地应了声,吩咐丫鬟沏了盏上好的茶。
她坐下来打量着薛廷衍,这位薛大公子大清早登门,必是为着薛召容而来。自昨夜越她想越觉得薛二公子看女儿的眼神不对。那一声“支言”唤得百转千回,分明藏着说不尽的情意。
如今细想,当初薛召容远赴西域,未必是推拒婚事,许是被他父亲强行支开。而薛廷衍突然应下这门亲事,也许更多是看中太傅府在朝中的势力,于他仕途大有裨益。
还有支言,很明显她对薛家两位公子的态度截然不同。与薛大公子相见时礼数周全却疏离,可每当提及薛二公子,那眼底便浮起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这般情状,倒不似初识,反倒像是有过什么未了的纠葛。
厅内一时静极。沈贵临与夫人交换了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点悔意,这门亲事,确实定得太急了。薛亲王更是等不得似的,竟将婚期就定在下月。
三人各怀心思地坐着,茶烟袅袅间弥漫着难言的尴尬。谁心里都清楚,薛召容夜宿太傅府这事,于礼数上着实不妥,更让这位已定下名分的未婚夫婿难堪。
不多时,沈支言来了。她瞧见薛廷衍脸上的伤,先是一怔,随即唇角不自觉扬起个微不可察的笑,她大约猜得到这是谁的手笔。
“薛公子。”沈支言叫了他一声。
“沈姑娘。”薛廷衍回了一句。
按说既已定亲,称呼原该亲昵些,可这两人倒比陌生人还生分。薛廷衍也显出不自在来,毕竟从议亲到如今,他与这位未婚妻统共才见过三回。前两回他特意登门,还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薛天衍盯着沈支言看了片刻,道:“昨日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可是来扰了姑娘清静?他近来伤着脑袋,行事愈发荒唐。若是说了什么混账话,姑娘尽管告知,我自会管教。”
沈支言昨夜听鹤川提及薛召容远赴西域不是本意,她便隐约猜到这门婚事另有隐情。
此刻望着这位令人生厌的未婚夫婿,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淡淡道:“薛大公子言重了。昨日薛二公子确实来过,只是伤得厉害,家父见他情形不好,才留他在府中医治。至于他为何而来,我亦不甚清楚。方才听下人说,他此刻正在二哥院中,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商议。”
沈支言这般说,分明是在替薛召容遮掩。薛廷衍眸色一沉,强压下心头不悦,转了话题道:“今日天气好,不如我带你出去走走?听闻灵山的芍药开得正好,这个时节最是娇艳。春日将尽,这般好景致若是错过实在可惜。说来惭愧,我们相识这些时日,竟还未曾好好说过话。”
灵山?那地方离京城足有半日车程,她才不会与他出远门。
她正欲婉拒,却又听他温声道:“沈姑娘,如今你我既已定下婚约,下月便要完婚,我与父亲商议过了,多腾出些时间陪陪你。先前也是我疏忽,未曾抽出空来。”
他的话显得格外诚恳:“我知这桩婚事来得突然,难免让你无所适从。但请放心,待成婚后,我定当珍之重之。今日在此立誓,此生丁当好生待你。你入府便是世子妃,阖府上下必当敬重。”
“日后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尽管去做。似你这般娇艳的花,原该养在最好的庭院里。我虽不敢说能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但必定竭尽所能,让你过得舒心如意。”
他郑重道:“相信我会做个好夫君,将来也会是个好父亲。”
薛廷衍眼神真挚,字字句句皆是承诺,仿佛要将往后余生如何善待沈支言一一剖白。
沈支言听完,却只是垂眸不语。沈贵临与沈夫人对视一眼,神色已不似先前凝重。既已定下婚约,成婚在即,能得薛廷衍这般保证,做父母的终究是宽慰了几分。
可沈支言心中静如止水,竟无半分触动。这般真挚的誓言,换作旁人怕是会动容,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重伤未愈的薛召容。
昨夜她辗转难眠,不确定他究竟是当真重活一世,抑或只是因体质殊异,隐约记得些许前尘。若他并未全然忆起,倒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二人相见时,不至太过难堪。就怕他是真的重生了。
她正出神,忽闻薛廷衍温声询问:“你可愿随我去灵山赏花?”
她未听真切,怔然未答。
薛廷衍见状,眉峰微蹙,复又道:“眼下春光正好,花开正盛,你我同行,既可赏景,亦可多些相处。你放心,一应行程琐事,我自会安排妥当,绝不教你劳神。”
沈老爷见话
已至此,若再推辞,未免太拂了他的颜面。两家既已定亲,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总该留些情面。
他见女儿仍怔忡不语,便含笑代答道:“出去走走也好,言儿也该散散心了,回头寻个好天气你们一起去。”
薛廷衍起身郑重地向沈贵临拱手一礼:“多谢伯父成全。廷衍定当悉心照料支言。”
他眸中笑意温润,又接着道:“听闻城中新开了家酒楼,菜肴甚是可口。不知今日可否邀支言同去用膳?顺道在街上逛逛,也好添置些物件。”
他突然一口一个“支言”唤着,让沈支言浑身不自在,她婉拒道:“不必了,今日还有书要温习,就不陪公子了。您若有事,不妨先回,莫要耽误了正事。”
她要赶他走。
薛廷衍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怔了怔又展颜笑道:“我今日专程来陪你的,并无他事。既然不便出门,那便在此处说说话也好。”
沈贵临:“那公子今日便在府上用膳吧,正好老二、老三也在家中,让他们陪你。”
薛廷衍立即应道:“好,那我便叨扰了。”
话落下,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沈贵临觉得再坐下去反倒尴尬,便起身道:“你们先聊着,我与夫人去准备。”
薛廷衍应了声,看了眼沈支言,总算有机会单独相处了。
只是沈贵临携夫人刚行至门前,忽见薛召容踏阶而来,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鹤川。
夫妻二人骤然驻足,沈贵临只觉眼皮突突直跳,似有不祥之兆。
薛召容在门前站定,朝二人拱手一礼,目光却已越过他们望向屋内。那抹熟悉的粉色裙裾映入眼帘,他当即抬步欲入。方跨过门槛,正撞见薛廷衍立在沈支言跟前。
二人俱是一怔。
薛廷衍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沈支言瞧着薛召容,但见他气色虽比昨日好些,眸中却凝着层寒霜。这般神色她再熟悉不过,前世每当他遇见何苏玄时,便是如此。
“支言。”薛召容叫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他虽然面上冰凉,但是对她说话的语气却很温和。
他只顾看着沈支言,全然未将薛廷衍放在眼里。
自昨日至今,他坐立难安,头痛欲裂,总疑心这是场大梦。现在只想好生与她说说话,亲眼看着她,心里方能踏实些。
沈支言尚未应声,薛廷衍已上前一步,道:“二弟寻她何事?不妨先与为兄说说,她现在是你未来的嫂嫂,你说话注意些,也该尊重我一些。”
“尊重?”薛召容唇边凝着冷笑,“那你可曾给过我半分尊重?”
薛召容一看到他就来火气,除了今生在他身上受的委屈,还有前世临终前他对他做的那些事,着实让他怒火中烧,时下索性在这里说说:“西域之行,我为你险些丧命。那日在密林生火时,我分明与你说过,那串佛珠是支言所赠。你当时乱嚼舌根便罢了,我当你已明白我的心思,可转眼间,你竟与父亲合谋向沈家提亲。”
“那日我远赴西域,本就是被父亲所迫。他说要修书太傅府询问支言的意思,让我在家中静候。可结果,你与管家串通,诓骗沈伯父说我主动退出。待那信传到我手中时,我还当是支言与沈老爷选择了你,如此我才去了西域。”
头一次,他这般道出心中不快和委屈:“西域那夜,我为护你与那贼子以命相搏。三记重拳击在颅上,险些要了我性命,这些年来为你挨的刀、受的伤,早已数不清。可我拖着这副残躯回来,却见你已与支言订了婚。本就是你让管家从中作梗,夺了这门婚事,那你可有尊重过我,尊重过支言?”
他胸中怒火灼灼,失望如寒冰刺骨。从前对这位兄长何等敬重,纵使受尽委屈,遍体鳞伤,也甘之如饴。为贪恋那一点温情,竟不惜自折羽翼,将大好前程与尊严尽数碾作尘泥。
如今重活一世,方才豁然开朗,此生此世,断不能再做那任人践踏的垫脚石。头一桩要紧的,便是将这些年被薛廷衍夺走的,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屋中顿时一阵寂静。
薛廷衍万万没料到,这个素日沉默寡言的弟弟竟会说出这般锋利的话来,字字句句直指他处心积虑夺他姻缘。自小被众星捧月的他何曾受过这等指摘,顿时面颊烧得通红,十指攥得骨节发白。
他冷眼睨着薛召容,从牙缝里挤出冷笑:“怎么?你与沈姑娘错过良缘,倒要怪到我头上?父亲何曾没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优柔寡断。若真有本事,何至于至今白身?连父亲一句责骂都能将你发配千里,自己立不起来,倒有脸来怨我?”
在薛廷衍看来,这个弟弟纵使武功卓绝、才智过人又如何?生性冷僻,不谙世故,既不懂曲意逢迎,也不知步步为营谋取权势。如今不得父亲青眼,身无功名,又能怨得了谁?
他说罢,跨至沈知言身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我告诉你,她已与我定下婚约,日后便是你嫂嫂。识相些,莫要在此丢人现眼,说些糊涂话。”
薛廷衍素来极重颜面,何况此刻当着众人之面,岂容胞弟踩到自己头上?他攥着沈知言的手猛然一拽,硬生生将人扯到身后。
沈知言吃痛,腕骨被勒得生疼,不由低呼一声。
薛召容见他竟对沈支言动手,眸光顿时冷了下来。
人还未近身,袖中寒芒已至,一枚飞镖擦着薛廷衍面颊掠过,“铮”地钉入纸窗。
薛廷衍只觉脸侧一凉,温热血珠已顺着下颌滚落,他闷哼一声,慌忙捂住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