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低头应了声“是”,匆匆出了房间。
沈支言瞧着这对父子古怪的作态,不禁皱起了眉头,心底忽地浮起一个荒唐念头,莫非,薛召容当真不是薛亲王的亲生骨肉?
若是亲生子,怎会这般苛待?况且他膝下二子,样貌性情皆天差地别,世间哪有父母会将亲生儿子当作牲畜般驱使?
这念头一起,沈支言再抬眼望向薛亲王时,竟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丝慌乱。然而不过须臾,又恢复平静,低笑一声:“太傅,实在抱歉,让您劳心了。此事既已定,你们且先回去,后日的婚礼,本王自会办得风风光光。”
话虽如此,沈贵临与沈夫人却仍是忧心忡忡。若大婚之日薛召容未能归来,又或是......永远回不来了呢?那他们的女儿岂不是要从成婚头一日便开始守寡?
沈贵临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此事容我们思量一日。我们只盼着成婚那日,能见到个活生生的人来迎娶小女,而非一顶空轿......或是一方牌位。”
薛亲王见他神色依旧郁郁,又宽慰了几句,沈家众人这才离开。
他们回到府中,满室寂然,心中却都压着块石头。三哥终是忍不住,眼眶发红地问沈支言:“妹妹,你对他究竟存着几分情意?竟甘心这般仓促下嫁。若后日他当真回不来......这婚要如何成?今
日你但凡提出退婚,王爷未必不会应允,你怎就这般糊涂?”
她糊涂吗?沈支言原本强忍的泪珠又簌簌落下,哽咽道:“三哥,你不懂......你不懂他这些年过得有多苦,不懂他骨子里有多坚韧。你更不知,妹妹如今......是真心爱他。妹妹只恨明白得太迟。我愿意嫁给他,不管他能否来迎亲,哪怕守一辈子活寡,我也愿意。”
是啊,哪怕守一辈子寡也无妨,从前是她待他太过凉薄,欠他的实在太多。今生若非他这般执着地追求,她怕是永远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三哥闻言默然。爱一个人本该是欢喜的事,怎的到了妹妹这儿,反倒成了剜心蚀骨的痛?
翌日,整个沈府都笼在阴云里,再不见往日笑颜。明日便是婚期,唯有那些送贺礼的宾客还在说着吉祥话。父母兄长强撑着笑脸应酬,眼底却尽是忧色。
沈支言独自坐在回廊下,从晨曦微露等到暮色四合。她不敢动,不敢眨眼,生怕错过那归来的人。
父亲几乎发了疯,遣出府中所有家丁四处搜寻,连西域商路都派人去探,却始终寻不到薛召容的踪迹。
暮色渐沉时,首饰铺子的掌柜突然登门。掌柜从怀中取出个锦盒,笑吟吟道:“姑娘,原不知明日就是您大喜的日子。那日见您二位,还当是多年夫妻呢。”
他小心翼翼打开锦盒,里头躺着薛召容那日为她挑选的玉镯。
沈支言看到玉镯,眼眶倏地红了。
掌柜笑道:“这镯子昨日就完工了,老朽等了一整天,想着您二位会来取,可是一直没人来。后来我才听说明日就是你们的吉期,怕误了大事,特地给您送来了。”
掌柜感慨道:“您家郎君当真难得,不仅生得英俊,待您更是没话说。您看,这儿刻的这句话,老朽瞧着都觉心头一热。”
沈支言已是泪眼朦胧,就着灯光望去,直接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支言,你是我的全部。
不是“唯一”,不是“我爱你”,而是“全部”。
全部。
看到这两个字,泪水再止不住地滑落,颗颗砸在那晶莹的镯面上,碎成一片寒星。
是啊,这世间再无人能让他如此倾心相付。她是他的命,是他的念想,是他风雪中的暖阁,是他漂泊半生终得的归处。
老掌柜见她突然落泪,顿时慌了神:“姑娘可是欢喜得紧了才落泪?明日便是良辰吉日,老朽在这儿给您道喜了。本店经营小店数十载,见过无数眷侣在首饰上刻字,还是却头一回见人刻这般重若千钧的誓言。这位公子,当真是将您放在心尖上疼的。”
是啊,他从前世到今生都把她放在心尖上,是她辜负了他那片痴情。
她拭去泪痕,向掌柜道了谢,指尖轻颤着将玉镯套进腕间。明日大婚时,若薛召容牵起她的手,定能看见这枚镯子,看见她终于将他这份深情,妥帖地戴在了离心头最近的位置。
大婚前夕,她几乎彻夜未眠。才过子时,府上便喧闹起来。丫鬟婆子们匆匆忙忙地张罗着,把她按在妆奁前梳妆打扮。铜镜里映出张苍白的面容,纵使描了黛眉点了朱唇,仍不见半分喜色。
阮苓和江义沅早早便来了,一左一右陪着她说话。说着说着,两人都红了眼眶。
阮苓紧紧攥着她的手:“姐姐,往后咱们还要常来往,永远都是最好的姐妹。”
阮苓唤得凄切,仿佛他这一嫁便再难相见。
向来沉稳的江义沅也湿了眼眶,抓着她的手道:“妹妹,这世上没什么比痛快活着更要紧。记住,无论何时,你身后都有我和阮苓。”
沈支言本就心绪翻涌,被她们这般一说,更是喉头发紧。只能死死咬着唇,将泪意强压下去。
待到凤冠霞帔穿戴整齐,盖头落下那一刻,眼前只剩一片灼目的红。阮苓和江义沅一左一右守在她身侧,谁都不忍离开半步。
阮玉与江砚深邀了诸多好友前来道贺,满堂宾客笑语盈盈。族中女眷不住夸赞,都说新娘子这身嫁衣衬得人比花娇。院里孩童们嬉闹着争抢管家撒的喜糖,小杌子被踩得咚咚作响,倒比年节还热闹三分。
这一夜于旁人不过转瞬,于沈支言却漫长得像过了一世。
外头便响起震天的鞭炮声,吉时已到,杏儿就匆匆跑来,开心地喊道:“小姐!迎亲的仪仗到府门口了。”
第49章 第49章大婚。
杏儿一路小跑着从府门口赶到西厢房,中间大气都不敢喘。她这一声落下,阮苓蓦地站起身来,急声问:“新郎官可来了?”
江义沅也激动地站起了身,沈支言端坐在绣床上,大红盖头下,一双手将帕子绞得紧紧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杏儿缓了口气,连连点头道:“来了来了,是薛二公子,薛二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来的。”
来了?
当真来了?
“薛召容来了?”沈支言激动地一把掀开盖头站起身来,满头珠翠跟着晃动,“当真是薛召容?”
期望过大,反而不敢相信了。
杏儿又连连点头道:“千真万确,小姐!是薛二公子亲自来迎亲了。”
他,终于回来了。
沈支言攥着帕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唇角似要扬起却又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整个人轻飘飘的,仿若置身梦中。她颤声问道:“他可还安好?可有受伤?”
可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薛召容?
杏儿见小姐落了泪水,眼眶也开始红了,重重点头道:“小姐放心,二公子很好,骑在马上英姿勃发,可耀眼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支言喃喃着坐回床沿,这才发觉婚服被泪水浸湿了。
她心中翻涌着万般滋味,如今才知,原来带着这样沉甸甸的爱意活着,竟是这般煎熬又甘之如饴。
阮苓几乎喜极而泣:“姐姐可瞧见了?我早说过他们定会平安无事的。昨儿个我还央着母亲带我去庙里上香,那庙里的老和尚亲口说的,薛二公子与鹤川都是福泽深厚之人,定能长命百岁。还说他们命格贵重,将来必能登临高位。姐姐如今可算能安心嫁与心上人了,妹妹很开心很开心。”
江义沅也激动地红了眼,抓起沈支言的手道:“妹妹,放宽心了,好人终会平安顺遂的。”
是啊!薛召容是个好人,是个很好的人。
满室红烛高照,映得婚服上的金线闪闪发亮。
不一会,门外隐约传来喜乐声,沈支言慌忙拭去泪痕,稳住心绪,重新端坐下。红盖头垂落的瞬间,她只觉眼前一片锦绣红光,仿佛往后的日子也会这般红火圆满。
府门外,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排开,十里红妆映得整条街巷喜气洋洋。四邻八舍的百姓都挤在道旁张望,交口称赞着这对璧人。
“亲王公子迎娶太傅千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不是,这般门当户对的姻缘,多少年也难得一见呢!”
“你看那新郎官长得真好看。”
“新娘子也好看的很,只是以前不是与薛大公子定的婚吗?怎么又成了薛二公子?”
“我瞧着那薛大公子没有薛二公子英俊。听闻薛二公子还是个痴情的。”
太傅府门前,沈贵临携夫人与沈家众兄弟等候,远远望见那匹雪白的骏马时,眼眶便是一热。
马上之人一袭大红喜服,金线绣纹在日光下流转生辉,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周遭万物仿佛都黯然失色,唯有那马背上的新郎官,耀眼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沈夫人攥紧了帕子,喉头哽咽。他们盼这个人,当真是盼得望眼欲穿啊。
新郎官翻身下马,朝沈家众人郑重行了一礼,随即便被喜气洋洋的傧相们簇拥着进了府门。
他一路走一路撒着喜钱糖果,金箔银钱混着蜜饯果子落在地上,引得孩童们争相捡拾。
沈家大公子的两个孩子最是活泼,围着新郎官打转,一声声喊着“姑父”。其他孩童见状也嬉笑着跟风叫嚷,一时间“姑父”之声此起彼伏。
说来也奇,时下虽是三伏天时,今日却格外凉爽,微风拂面,倒像是老天爷特意为这桩喜事送来几分清凉。
新郎官行至西厢房前,却见几个丫鬟小厮拦在月洞门外,笑吟吟道:“新姑爷且慢,要见新娘子,须得先过了我们这关。”
原来是要新郎官猜谜对诗,这是闹洞房的老规矩了。
新郎官在门前略作迟疑,几个谜面都应对如流。待进了西厢院门,却又被阮玉、江砚深带着几位公子哥儿拦住了去路。
阮玉执扇轻笑:“要过此门,须得说出新娘子三样喜好才是。”
新郎官闻言微怔,沉吟半晌才道:“爱饮雨前龙井?喜绣海棠花样?常读......”话未说完便被众人哄笑着打断。
“不对不对!看来新姑爷平日还不够上心呢。”
闹得正欢时,杏儿见时辰不早,从袖中撒出一把金叶子。众人哄抢间,总算让出一条小道。
新郎官行至房门前,忽又顿住脚步,手指悬在雕花门扉上,竟有些踟蹰。
“姑爷这是怎么了?”小丫鬟起哄道,“脸都红到耳根子了!”
“新娘子等了这许久,
姑爷莫不是怯场了?”
在大伙儿的催促声中,新郎官终是推开了房门。但见满室红烛高烧,锦帐流苏,就连案上的花瓶都映着喜气洋洋的光。床榻上铺着大红锦被,处处透着新婚的喜庆。
房门轻阖,新郎官静立门前,目光灼灼地望着床榻上那道端坐的倩影,却迟迟未动。
沈支言听得动静,指尖将绣帕绞得愈发紧了,心口怦然作响,竟又洇湿了盖头下沿。她几欲抬手掀开这碍事的红绸,好亲眼瞧瞧那人是否安然无恙。
脚步声渐近,一步一步似踏在她心尖上。
较之初嫁时,此刻竟更教沈支言心慌意乱。待那双大红锦靴停驻跟前,她从盖头缝隙里瞧见流云纹的鞋尖,才稍稍放松下来。
她伸出手,可悬在半空许久,对方都没有抓住。
满室寂然,唯闻红烛哔剥。
她轻轻叫了一声:“薛召容?”
——
半个多月前。
薛召容离了京城,与鹤川兵分两路,一路向北疾行。
抵达北境城时,他去了舅舅家。彼时舅父云尧在北境已颇有建树,城中百姓见着都要尊称一声“大人”。
这北境城的人与西域人原是同宗同源,百年前一支往西成了西域部族,一支往北建了这北境城。
两地子民虽血脉相连,性情却大不相同。北境人最是聪慧明理,行事沉稳有度,骨子里透着铮铮傲气,既不任人欺凌,也绝不恃强凌弱,最是讲究规矩体统。
更难得的是,北境城的姑娘们个个明眸皓齿,姿容出众。那通身的气度,带着北地女儿特有的飒爽风情。当年薛召容的舅父奉旨来此办差,就是在城东的茶楼里,遇见了如今端庄大气的舅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