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念一动,故意清了清嗓子——作为蜀州人,见身旁当差的小厮恰是贵州、渝州人,便顺势改用家乡话与长乐交谈。
果然,贺兰澈听得双眉紧蹙、一脸茫然。林霁见状,添补道:“贺兰兄,我们川渝云贵在摆龙门阵,你听不懂也正常。”
他这话,激得贺兰澈冷笑,就差要原地跳脚,硬是拉住他:“我曾去过蜀州呢,还学会句蜀州话,我说给你听?”
不等对面反应,贺兰澈已对着林霁,压舌道:“你好烦哦~”
两人便各自挨了一根红牌、一根黄牌。
……
巧得是,林父采买的家具送达,竟是昭天楼天工阁的伙计抬着木箱入门。贺兰澈见状微惊,料想以林霁的性子恐怕不会轻易收下。
却见林霁眼尾轻扬,口吻格外大度:“早闻天工阁金象门的巧匠集天下之妙,可惜家父不擅机关构造,若贺兰兄白日得空,能否就留在此处帮我操持,替舍妹布置闺房?”
“你竟能有这么大度?不介怀?”贺兰澈狐疑地睨着他,虽拿不定他意图,却还是应下了。
林霁立刻命人取来客院、花园、马厩的图纸,笑意吟吟地递过去:“有劳。想来你很知晓她喜好,事毕定有重谢。”
随后转身向长乐邀请:“烦劳妹妹陪我外出办差。”
林伯父已在二门处等他,贺兰澈才惊觉上当了——林霁竟然将他困在府中修园子!
长乐今日要避开贺兰澈办正事,也只好劝他:“既答应了,你就待在这儿吧。”
贺兰澈脑子一转,便将计就计:“那若得闲,回来一起用晚饭。”
*
京陵的主路,长乐走得很熟稔,倒是不必林霁指路,才刚往易市而去的路上走了不久,便听见有人在低语。
“听说绝命斋又卖假药,把人骗了……”
林霁与长乐对视一眼,真是很巧合——自他们赴京起,这“绝命斋”便如影随行。
心有灵犀,便一前一后绕着这两人,长乐银针一出,钉一人衣袖于木板上,林霁便向另一人挥剑拦去,将这刻意嚼舌根的两人立刻抓入镜司。
林霁也是第一回审案,在照傲门试着用玉衡镜开了块审讯室。
这审讯室称为“照心台”,非砖石所筑,乃以五面玄镜为基,嵌于倒悬穹顶之下,形如覆碗扣地,四壁无窗,唯穹顶开一尺见方“天光眼”,可引日月星三光入内,明灭不定。
长乐一踏进去,便觉得如当日镜大人家中陈设,唤起那份眩晕感,十分不适应。
不过这正头审讯室更狠,还于五镜之下设“照心案”,案面为整块墨玉。案后立刑具架,悬着藤鞭、烙片,各刻满“贪嗔痴傲疑”之字,架底镇着一口铜鼎,内盛沸水,长乐去闻了闻,应当是什么迷魂药汁。
正午时会从天光眼处投下柱状白光,若受审者直立其中,光影会自动勾勒其身形,生成三丈高虚影贴于北壁。虚影胸口显,若说谎,便为受刑人演示:心窍处裂开血口,涌出黑雾,令受刑人幻痛。
而审讯时,有镜司戒徒踞于照心案后,以铁器拍案,每拍一声,穹顶镜面便嗡鸣震颤,受审者心尖、头皮随之悸痛,生不如死。
或许这便是“照”“戒”。
不过,非确凿证据之嫌犯不可用。
林霁无需亲自用刑,只消将嫌犯交予照心台的戒徒审问,便带长乐往秘档所而去。
按规制,长乐本不该入内,可所卫一见她头冠上嵌着的“日长石”,竟格外识趣:“镜大人有令,若林大人带神医至此,无需通禀。”
查阅档案前需在“净池”洗手,池边有处凹槽,形制竟与镜体别无二致。林霁将随身所携的玉衡镜嵌入其中,石门便轰然向两侧打开。
本以为里间应该没有人,没想到角落处稀稀拉拉站着两三个打扫卫生的戒徒,按镜大人要求,除了黑柜不能碰以外,其余柜子每日都要审核编号,掸扫尘灰。
目睹这一连串机关与规制,长乐微懂镜大人与贺兰澈的相似处——难怪他念念不忘邀贺兰澈入镜司,卫生习惯上不仅能无缝衔接,贺兰澈还能帮镜司拆解、维修机关。
招他一人当招一群……
见林霁踏入秘档所,其余戒使纷纷加快抹灰的动作,不消片刻便鱼贯而出。
林霁是正经培训过的,一边在签台持笔录日期,一边向长乐介绍:“秘档所内,白漆柜中存放普通文书竹简;朱漆柜封存特级密案;覆着黑布的柜子,则收纳禁忌卷宗……”
长乐心念一动,料想无相陵灭门那般触目惊心的案子,必是封存在黑柜之中,遂径直上前伸手去拉柜门,却纹丝不动。
林霁忙完走近,无奈一笑:“这是滑拉门,需先领了钥匙,方能横向推开。”
长乐:“……”
门还没滑到一半,门柱上就依次显出一行刻字:“黑柜不开,苍生不醒;黑柜若开,血漫京陵……”
“咚”的一声,一只染血断手从门缝中跌落!
再是处变不惊的二人,都同声惊呼后退。长乐毕竟给人治外伤那么多年,率先缓过来,过去拾起断手。
假的!但假得栩栩如生。
她不禁攥紧拳头:“不是……这意义在于?仅仅吓我们一跳?”
林霁平气:“大概是警示戒使少窥秘辛,每次查阅都需做好准备吧。”
甚至可借此反复熬炼胆色?
黑柜中案卷出乎意料地少,部分卷盒装有“阴阳锁”,需两把钥匙同时插入方可开启,而另一把钥匙皆在司正手中。
能让长乐看的都是什么弑君案、活祭案、剥皮案等,确实比那只假手要带劲许多。反倒是她家被定为“无相陵自焚案”的卷宗,被放在了朱漆柜中……
甚是可笑。
她又挨着细细搜了好久,才寻得“千里观”的卷盒。盒中不过两三页薄纸,记着狐木啄其人及座下羽师。
皆为镜大人告知过的,并无隐瞒:
“狐主驭灵禽,木巢栖异羽。啄秘遍九州,千里观天机。”
“江湖中立情报驿站,行踪隐秘,明码标价售信鸽,代传情报。”
“千里观主狐木啄,以骨哨吹音,可召百里内鸟类聚集。”
“狐性多疑,草木皆兵。”
“其部属皆称羽师,尽剜左目。”
“其一羽师涉泄军防图,被捕入镜司疑门,狐木啄亲临,交赎金万两于司正处换人。”
最后一则不实——长乐记得镜大人提过,狐木啄是以“血晶煞”秘闻才换回羽师的,看来此人于他极为重要。而镜大人未将血晶煞秘闻记入秘档。
她与林霁分析那日被追杀的情形,又补了结论:“狐木啄不止能驭信鸽,我曾亲眼见过鹦鹉、夜枭、海东青。”
林霁便用新纸记上补充了,不过需要提交备审。
……
再寻了些时候,未见更多与三个神秘人相关的卷宗,她便陪林霁找“绝命斋”的记载。此类江湖门派资料,果然收在白柜中。
好在是,这些资料更新及时,长乐还瞧见昭天楼的卷盒——竟将贺兰澈作为少主、上月在鹤州被赵鉴锋诬陷纠缠药王谷神医不止、拒绝镜大人招揽的经过都补录在内。
长乐不知林霁有没有看过,赶紧合上……
林霁已捧着绝命斋的卷宗,选了处软椅示意她同看。
按儿时习惯,他的婳儿妹妹不喜文字繁多的书卷,从前共读话本时,皆是他负责出声朗读,她负责时不时点评,今日亦不例外:
林霁:“绝命斋,坐落于南宁郡十万大山边缘的鬼哭峡,背倚瘴气弥漫的毒林,前临暗礁密布的恶水河。此处不卖侠义,只售毒货——以见血封喉的赤练霜、笑断气的百日醉、淬毒透甲的箭类毒物毒器起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长乐:“难为它们还能做到童叟无欺。”
林霁:“前魏之时,绝命斋风头最盛,谓南疆毒市无冕之王,因绝命斋毒药从无失手,且一旦接单,目标必死,除非能在毒发前,让斋主收下比买价更高的银子换命。”
“前斋主无目叟,原是前魏兵器监匠人,因偷制毒箭被剜目除名,后建立绝命斋。其秘制箭镞分三型:蝰蛇箭、鹤顶箭、追魂箭。”
“斋内弟子入门,需择蜘蛛、蜈蝎等五毒虫之一,生吞……能扛过七日毒发者方可留下……”
“咦——”林霁心中浮现画面,不禁皱眉,正想关怀长乐,却见她神色平静,遂继续念道:“背叛者会被种下追命蛊,制成人皮灯笼,挂在鬼哭峡示众……”
越念越恶心。
“交易场所位于恶水河上的小岛,名曰‘黑市舫’。入夜岛头亮起三盏青灯便是开市信号。”
“交易规矩森严:入门需饮‘试心茶’,报价用暗语——敲三下桌面为‘要毒药’,摸耳垂为‘要毒箭’;概不赊账,且一旦成交,绝命斋不负责解药——除非以更毒之物换之,比如初恋的骨灰……”
?初恋的骨灰。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林霁倒吸一口冷气。
所幸,结语写道——
“今皇建业,悬赏肃清绝命斋,正道放话‘清剿毒窝’,无目叟由司正镜无妄斩杀。新斋主苏晚香与镜无妄面议后,上交赎金、秘典《毒经》为投名状,率斋人改邪归正。”
林霁松口气:“幸好斩杀了。”
长乐也颦眉,比贺兰澈胡编的要惊悚多了,从前无相陵竟与这等势力合作?
怪不得爹爹不爱提,也不给她讲。
可见爹爹要坚决肃清家门,拔除异植;师父反感母亲嫁到无相陵;而爷爷口碑差到时时都挨杨药师的骂……
桩桩件件,好似也不冤枉。
她亦是想起镜大人当日所劝告:查下去,未必接受得了。叫她做好准备——
未来还能有比这些更刺激的吗?自己的外祖父和祖父都不是好东西!
只是,她记忆里就没见过的爷爷和姑姑,近年在何处呢?
她真想给他们道一声“谢”。
……
林霁又感慨:“妹妹可知,我备考镜司时览阅历年卷宗,发现用毒高手多为女子。如今绝命斋由女斋主掌权,亦是合理。”
长乐偷偷瞧林霁一眼,是啊!他身上的甘遂附子还没解呢!近日要赶紧了!
她顺便回忆这些年投过的毒,心有戚戚:“男女身量有别,孔武有力者终归是少数。女子受辱,需隐秘行事,投毒便成一种了稳妥手段,也很遗憾。”
她忽又想起大力壮汉与狐木啄的阴毒面目,冷笑一声:“灭我家门那憨货,仗着蛮力肆意杀伐,未必比用毒高明。何况狐木啄身为男子,行事阴诡,也未见得磊落到何处。”
用毒又如何,她不拘手段,只会还他们百倍之痛……
林霁:“心怀邪念者,借毒药悄无声息铲除异己,比巫蛊嫁祸更干脆。下毒可轻易除掉政敌、令人厌烦的配偶,以及任何挡路之人——这或许便是前朝兵乱时,朝廷无暇管教,致使绝命斋这类商会横行的因由吧。”
长乐认同:“若天下清明,此等邪祟自当式微。”
这一番阅读,二人看到下午,照心台有戒徒来报:“人都招了。”
林霁还未与长乐过去,镜司外又响起鼓声,有人啼声报案,由今日轮值的蔡大人接案。
来人居然自称是“绝命斋”。